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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之所以为经典的原因

思想与社会 16693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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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绝大多数同胞对文学的关注程度与他们对天上的飞机或某个立法机构的一项提案的关注程度其实也不相上下。他们倒也不是不理睬文学;或是对它一点也不上心。但是他们在这方面的兴趣却是微弱的,是走过场的;如其说这种兴趣偶尔也会很强烈,那也只是一阵子的事儿。如果你想对十年前曾使一部通俗小说走红的那二十万人的一番热情作点了解,问问今天他们对此书又是什么一种看法,八成你会猜到,他们早已把这书忘了,他们再也打不起兴趣去重读读它,正如再重读读司特巴主教的《优选特许证》。即使他们真的拾起来重读,他们也未见得会再喜欢它——这倒并非是因为上述这本小说今天已比它十年前有了丝毫的不如;也不是因为他们今天的鉴赏能力提高了——而只不过是因为,那种单凭一己的口味眼力以形成某一终生爱好的实际经验,在他们来说,却仍嫌不足。他们可说是从来也没闹明白过,到底哪些东西才适合他们自己的口味。

面对上述情形一个人难免要问:一些经典作家的举世盛名又是因为什么而能这样经久不衰?那么答案便是,这些经典作家的大名与那广大人群其实并不相干。你想想看,莎士比亚的大名能维持到半月二十天吗,如果只凭普通人的好恶?世上的经典作家,其起初之成名,其日后之经久,其实都只是少数热爱者的功劳。即使一位在其生前即曾享有过盛名的一流大家,他能受到多数人赏识的程度也每每逊于不少二流作者。他们能够历久不衰主要是因为得到过少数钟爱者的屡屡强调。至于一名直至死后方才变得显赫的作者,其幸运之结局更全凭的是那些少数人毫不松劲的顽强坚持。他们是不能丢下他不管的;这个他们就做不到。他们总是不断地给他添味加料,不断地对他评说谈论,不断地购买其书,而且这么做时总是那么热情洋溢,总是那么坚信不疑,而且他们本身又是那么带权威性,这样时间长了,大多数人也就慢慢记住了他这个人的姓氏,默默接受了他是位天才的这一提法;大多数人对他的成名与否其实毫无所谓。

正是凭借着这少数热情人士一名才俊的声望才得以一代代地传播下去。这少数人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们的工作。他们总是在努力去重新发现天才。他们的好奇心之甚与兴头之高都是无穷尽的;因此之故,天才而被埋没的情况也便究属有限。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对多数人所作出的判断发表其赞同或否定的意见。不错,多数人可以帮助人建立起一个名声,但对如何使这名声保持下去这点却并不关心。如果这少数人在某一特殊情况下凑巧与那大多数人正好一致,他们也得经常提醒那少数人说,那某位某位的名声业已建立……而这时那多数人也定会无关痛痒地回应道,“不错不错。所以顺便说一句,我们也就不该忘记确有这么个名声。”离开这种反复不绝的招呼提醒,一段名声也就会迅被遗忘,而从此沉沦不起,亦即死亡。这少数热情人士所以能够愿望得遂不是因为别的,而正是因为他们对文学真有兴趣,因为文学对于他们不是可有可无。他们能够大行其志凭的也只是那么一股顽强精神,能把那同一句话重复上它千遍万遍。你认为他们能使一般人相信莎士比亚是个大艺术家吗?怕的是这些人连他们使用的名词也听不懂。但是当这些人千万次地,一代又一代地被告知说莎士比亚是个大艺术家,这些人最后也就相信了——不是凭的理智,而是凭的信仰。而他们自己也都开始重复起这句话来,莎氏是个大艺术家。他们不仅购回其全集,置之书架之上,而且亲赴剧场去观赏领略一番《李尔王》或《哈姆雷特》上演时的那种神奇的舞台效果,这样看毕归来,完全像敬神般地深深信服了莎士比亚这位大艺术家。出现上述情况的一个根本原因就是这少数热情人士无法把对莎氏的一番心得体会只留给自家受用,而希望与人共享。以上的话并非有意刻薄,而是情况确实如此。要紧的是那些希望培养起文学兴趣的人能够三复斯言,真正领会了这点。

请问是什么使得这少数热情人士在文学上这么辛苦忙乱?答案只可能是一个。这就是他们在文学那里找到了一种强烈而持久的乐趣。他们之爱好文学正好像有些人之爱好啤酒。这种乐趣的循环往复自然会使他们在文学上的兴趣经常处于非常活跃的状态。他们总是不断地在进行着新的钻研,不断地在他们自己的身上做着实验。他们总是在设法理解他们自己。他们总是在弄清他们自己的要求。他们的品鉴能力也将随着其经验之增多而变得日益准确可靠。他们不会出现那种今天喜明天弃的情形。当他们发现一本书是乏味时,社会上的群众再怎么吹捧也不会使他相信这本书是有趣的;反之他们觉得它是有趣时,上述人们再怎么对它冷淡也动摇不了他们对此书的价值与经久性的信心。他们对自己是有着充分的自信的。至于说,是一部书里的哪些品质曾给那少数热情人士带来强烈而持久的乐趣?这个问题可就太不好说明了,因而迄今尚未有过圆满答案。你在你的文章或谈话中可以动不动就提起真理、妙悟、学问、智慧、幽默与美。但是这些舒服的字眼其实并帮不了你多大的忙,原因是它们自身就个个有待进一步的解释与确切化,特别是那第一个与第末个。济慈当年尽可以以其轻飘的姿态强调说美就是真和真就是美,而且这就是他唯一知道的和需要知道的。不管别人如何,起码我自己就还需要知道更多更多的东西。可我却总是知道不了。从来便没有一个人,连赫兹里特或圣佩甫也不例外,能够真正解释清楚为什么他认为某一部书写得很美。现随手举出一篇佳作的头两行为例——

The woods of Arcady are dead,

And over is their antique joy —

(亚迦底的蓊郁早已无存,

昔年欢乐如今也成绝响——)

这里我讲了,这些诗行写得很美,原因是它们给我带来了愉快。但是怎么就带来了?回答不来。我只知道那少数热情人士也将大体上同我一样,能从那些诗行里获得这种神秘的乐趣。我只坚信我们对这位作者的这两行诗乃至更多的诗的这一番鲜活的乐趣最终总能使那多数人相信——全凭信仰,W·B·叶芝是位天才。文学上一件特别令人欣慰的事便是,那少数热心人士所热心的往往会是那同一的东西。这种兴趣的持续不断,在其实际操作上,终必导致非常相同的看法。其不同处只在其兴趣之广狭而已。有些少数热情人士稍欠宽博,或者,换句话说,他们的全部兴趣仅仅局限于其褊狭的一隅;但在这方面他们却做到了发掘净尽,无一遗漏。这类人对如何使一些偏才,比如克拉萧之流,得以重见天日的这种善举往往有着其特殊的作用。但是他们这种见诸油墨的个人偏好,一般来说,并不与那些少数热情人士的判断相抵牾;而只会有所增强,相得益彰。

一部经典之作正是那种可以给少数人士带来乐趣的优秀作品,而这些人也就真把文学当成回事,兴味浓烈,终生不渝。一部这样的作品所以能生存下去,主要是因为,这少数人,出于屡屡要求更新其乐趣感之殷切愿望,总是好奇之心不断,因而也就会不断处于一种进行重新发现的过程之中。一部经典并非是由于任何伦理的原因方才能够生存下去。它之能够生存下去并非是因为它符合于某种法规教义,或是冷落忽视竟未致其死命。它没有死掉是因为它能源源不绝地为人提供乐趣,再有便是因为那少数热情人士已离不开它,正如蜜蜂离不开鲜花那样。这少数热情人士去阅读那些“正确的东西”并非是因为它们是正确的。这可就是本末倒置了。“正确的东西”是正确的东西只是因为那少数热情人士喜欢阅读它们。因此之故——而此刻也就进入了我此文的中心——构成文学趣味的第一要素即是对文学的一腔热爱。如果你有了这个,其它一切都将随之而来。你可能目前还未能从某些经典中找到应有的乐趣,但这并不打紧。你兴趣里的那种冲动力定会迫使你取得经验,而经验又将教会你如何使用好乐趣这一手段。你其实并不了解你自己的那些诡秘招数;问题就在这里。一副持续不衰的兴趣终必使你能获得那最强烈的喜悦。不过,当然啦,经验的取得也自有其得法与不得法之不同,这就好比是,普特尼这个地方,你可以经由瓦尔汉姆坪而抵达,也可以经由圣彼得堡而抵达。

高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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