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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平退后一步,方爱之向前一步:中国风投第一起接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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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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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钛媒体注: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张小珺(ID:benita-story),作者 | 张小珺 ,钛媒体经授权发布。

徐小平很少走进位于国贸写字楼25层的真格基金新总部。

这位67岁的中国天使投资人,亲身参与了办公室图纸设计。真格在过去12年已迁居三次,直到这次,他们决定择一地长久定居下去。徐小平特意启用了为自己家装修的设计师。

作为曾经的音乐教师,徐乐于展现与众不同的审美。总部距他在北京银泰的居所仅一条马路之隔。这是由弧形玻璃幕墙和大胆色块组成的时尚空间。在建筑大师高迪“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熏染下,整间屋子几乎找不到直线。15个椭圆会议室,每个独揽一种夸张的明亮色调——红色、玫红色或紫色。他们将all-hands meeting(全员会),设在进门左手边的大红会议室,并搭配了歌剧院的环形座椅。

2021年,基金60人搬入花大手笔装帧的办公地。只有灵魂设计师徐小平,刻意减少了到达次数。

徐小平精心策划的不只有新总部,他也筹备了进一步放权计划。这家由徐小平和王强2011年创立、迄今管理7期基金、AUM(管理规模)超120亿元人民币的天使投资机构,在运转12个年头后,悄无声息地更迭了一线决策人。

徐不仅在管理上退居幕后,也主动降低了利益分配。2021年底,真格完成第7期美元募资,为激励年轻团队,徐小平大幅减少自己在该期基金收益分成。“其实他提出想减到零,”真格创始合伙人方爱之说,“我说你不能减到零,我也需要你。在一些重要决策上,我肯定需要他给我一些指导。”她和管理合伙人戴雨森,目前是投资实际决策人;徐小平和王强将更多精力花在宏观战略、项目退出决策和团队搭建上。

这或许是中国风投史上第一起交接案。VC入华20余年,一线基金尚无接班先例,大多创始人即掌舵人,以60后-70后为主,刚刚年过半百,对投资人仍是当打之年。徐小平算年纪较长的,生于1956年,这让真格更早要面临掌门人老去、遴选二代接班人的问题。而基金接班特殊性在于,风投业尤以个人英雄主义论,继任者如何成为又一领军人、又一面旗帜是关键。

透过真格,也可以看到中国式交接有别于“business is business”(生意就是生意)的西方商业叙事,它还是有关信任、忠诚和门派传承的东方故事。

年轻团队不免承压。“这肯定是所谓的‘big shoes to fill’(有大鞋子要填)。”两位合伙人说道。

薛定谔的星期二——“他一直漫长地在退出这些角色”

从许多层面看,真格是一家有特殊气质的基金。两位创始人是老师出身,参与创立了承载一代中国青年出国留学甚至人生梦想的新东方。他们不但是英语老师,还是人生导师,有着改写年轻人命运的无穷热情;更微妙的身份是,两人皆为新东方联合创始人。千万不要小瞧其中差异——当好联合创始人前提是,“不是一把手的性格”,“不能天天想当一把手”,也就没了“一把手的问题”。

种种迹象指向,两个有梦想感应体质、缺乏权力饥渴欲的人,塑造了一家有某种“反资本”、“反中心权力”特质的基金——这种文化,最终体现在接班上。

那还是2016年夏天,王强等人筹备了一场欧洲游历之旅,为徐小平步入60岁祝寿。同年,方爱之第一次听他提及疲惫。

此时,真格成立刚满5年,正在投第4期。在“双创”政策下,创业者数量成倍翻多、各基金迈出激进脚步,使本就是体力活的天使投资更兵荒马乱了。年逾花甲的徐小平,从早上10点开始排满会议,1小时1个,除午间小憩每天出席6到10个会。加之越到夜晚越兴奋的毛病,他日日开会到凌晨两点——就在这时,徐小平对方爱之提出,希望她独立判断一点。“如果觉得还行,不用再让他见了。”

年轻投资人们没觉察异样。逐渐地,徐在每星期二举行的投资委员会上请假,理由是“昨晚没睡好”,而且频率越来越高。投委会堪称投资机构最重要业务会,能左右基金走向。这只是他保持距离的开端。

时间来到2018年,真格投第5期,徐小平参与投委会的频次降至一半——真格合伙人刘元将此称为“薛定谔的出现”——“他有一半不来,你也不知道他是今天来,还是不来。我们会跟创始人说,你有可能今天会见到徐老师,有可能见不到。”这也是铺垫。1年后,2019年徐不仅不参与投委会,找他二次确认的项目也少之又少。

事实上,一场平静的接班在内部进行着。它的过程相当漫长,超过5年,而且暗藏在含蓄隐晦的东方表达里。

真格崇尚家文化。由于创始人的老师身份,内部人称徐小平和王强为“徐老师”和“王老师”,或统称“叔叔们”。作为接班人的方爱之,从第一天就参与基金框架搭建,她和叔叔们的默契是,从不谈论金钱或升职。

“这些我就很尴尬。”她在真格的第一个职位是General Manager(总管)。而后,一旦有高级别人士加盟,叔叔会主动给她升职。拿2014年来说,基金新来CIO(首席投资官),叔叔立刻将她升为CEO(总经理)。“我甚至老跟他们说我不要这个CEO title,怪怪的,哪个基金还有什么CEO title?但他们说listen to me(听我说)……”

她也从没听叔叔们严肃探讨过,何时退休、谁来接班、为什么是你这些话题。只是突然有天,两个人就漫不经心地说:“未来这个就是你的,你必须要……”然后,它就这么发生了。

“从我加入真格起,徐老师、王老师都经常讲:再过两期,基金就是你们的,我们未来所有carry(绩效分成)都会退到最少。他们是老师心态。当然,我们都知道接班的是Anna(方爱之),”刘元见证了徐小平退后一步、方爱之向前一步的全程,他回忆道,“Anna会觉得徐老师是刻意地step back(退后)。他可能很多话本来想在群里说,忍住了,单独私信Anna。”甚至在很早的时候,几个投资人就某个项目僵持不下,一起拿去找徐小平。徐突然来了一句:“那以后我退休了怎么办?我死了怎么办?”顿时会议室鸦雀无声。

2020年初,基金即将届满10年,徐小平和王强酝酿了一件大事。他们决定“在年轻团队拔出领军人”、“树立一面新旗帜”。两人惊喜地出现在方爱之家中,通知她,并决定两天后在颇富仪式感的场合宣布。

初冬的夜晚,真格正举行新年派对。员工被通知穿喜庆红衣装,到四季酒店一旁的酒吧餐厅。真格喜欢一种没有等级观念、其乐融融的氛围,一群人吃吃喝喝、玩狼人杀。四下欢快中,徐小平宣布,晋升方爱之为“创始合伙人”。

对基金来说,创始合伙人相比管理合伙人多了一层创始人荣耀,大部分情况只有创办人自己独自享用。在内部看,方爱之的加授仪式是真格完成交接的一幕。

方爱之眼眶含着泪水,上台发表了一场感性的演说。“我很感恩。”她后来说。

台下,60双眼睛看向她,没流露太多惊讶。一位在场投资人谈到,那年,方爱之凭借投中小红书和完美日记,一时间在消费投资领域人气达到顶峰。虽然她是徐小平第一个投资学徒、也是真格CEO,但直到这两个项目才证明了她作为天使投资人的才华。徐小平借机急流勇退,把方爱之推了上去。(那年底,完美日记母公司逸仙电商登陆纽交所,市值最高超140亿美元;不过日后这家国货美妆公司市值一蹶不振,如今仅为5.33亿美元。)

派对后,一场挑动全球神经的黑天鹅降临,却意外助推了真格交接进程。徐小平春节休假,新冠爆发,他索性进一步放权。方爱之毫无间隙地成为一号位,独立掌管基金运作。上述投资人觉得,这给权力过渡留出了空间。

徐最后唯一参加的内部会,是星期一少数人列席的策略会,2020年他每周接入。不过1年后,他又开始重复“薛定谔的老把戏”——请假越来越多。在方爱之看来,“他一直漫长地在退出这些角色”。

继方爱之独立掌权1年后,2021年戴雨森擢升管理合伙人,和方爱之搭班管理基金。同年,刘元和尹乐晋升合伙人。

戴雨森曾是聚美优品联合创始人,这加重了该机构“联合创始人”的色彩——两代创始/管理合伙人,3/4曾任联创,这类人相比一把手往往个性谦和,长于辅佐,不那么迷恋权力。和徐小平、王强一样,戴雨森也挥洒青春在创业路上,对CEO有过期待也有过失望,挥手作别公司时,不禁感伤落泪。他和两位老师有惺惺相惜之感。

这种“联创”特质,也从一定程度解释了,在面对大多数组织敏感甚至暗流涌动的接班事宜上,该机构呈现出“让”的文化。

说到“接班”,戴雨森流露一丝顾虑,“就好像是有一个权杖给了你”。但他转念一想说:“不得不说,确实,真格应该是(中国)一线基金里唯一完成这样一件事情的基金。”

他用“这样一件事情”委婉回避了“接班”,一部分是出于对门派创立者的尊敬。另一部分怀疑则来自于,虽然徐小平主动让贤、淡出经营细节;但他留下的投资哲学、影响力和文化的味道依然强大,他的人生态度和充满智慧的话语,仍然为他的门徒们所回味。

哈哈哈哈哈哈和书虫——“你们不要以为在为我和徐小平工作”

真格的故事始于两个叔叔。随着2006年新东方赴纽交所上市,“三驾马车”一举成为中国大地上最富有的三位老师。然而,徐小平说:“人生就结束在上市那一刹那。”

他和王强退居二线,天天相约国贸一家咖啡厅,晚上再找个小酒馆,痛苦地思考人生的下一个方向。

这种状况持续到2011年10月,两人决心二次创业。此前,他们只是偶发地资助年轻人创业。这时中国风投正加速爆发,但聚焦第一笔钱的天使投资还局限于个体行为,通常是“大佬带助理”模式。他们决定告别单打独斗,联手机构化。比赚钱更有诱惑的是,延续新东方时代“支持年轻人人生和梦想的激情”。两个月后,由英语老师、人生咨询师创立的天使投资机构诞生了。

徐小平和王强代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格。徐小平是一个热情张扬的感性派,他是江苏泰州人,周围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的哈哈哈哈哈爽朗大笑”,“每次见面都要亲切地握手”,以及这个电视机里的偶像人物竟然会说TMD。

他活力四射、敏锐幽默、爱玩还很drama(戏剧性)——曾和创业者启动“枕头大战”;他是音乐、美食和美酒爱好者,最爱吃大董烤鸭。不过,他也容易受周遭环境干扰,被同理心或恐惧感驱使。那时,江湖上充斥一种对他投资风格的总结:谁能拿投资,取决于谁能把徐小平讲哭。

王强恰好相反。他是原则的原教旨主义者——从新东方时期,他就能为了原则随时“引发身体的炸弹”,要是有人胆敢破坏共同达成的行为方式,他会带头和对方“决一死战”。当年主持纪委工作,听说有人给俞敏洪送螃蟹,他“半夜会在老俞家外边等着”;任总裁期间,他这个总裁是“总裁人”。他说,在电影《中国合伙人》里,从个性上,他更像邓超饰演的刚烈角色,徐小平更接近粘合剂佟大为。“烈马怎么会调和呢?”这个内蒙古汉子说。

和徐小平追求华丽色泽的人生观不同,王强更学究也更崇尚极简。他是爱书人士和古书收藏家,口头禅是康德。他喜欢在过年的悠长假日,陪父母看一晚春晚,其余时间钻进书房,靠饼干和番茄度日。作为“三无人员”(没司机、没保姆、没车),很早以前,他就把车连带着北京车牌送给一个摇不到号的创业者,自己改坐地铁出行。他说:“不是追求无碳,而是在地铁上能看书。”

徐小平更入世、活泼;王强更内敛、严肃。这点从写的书也能窥见一二——王强的书叫《書蟲牛津消夏記》,不仅是精装本,书名还用了繁体;而徐小平的书叫《黄金是怎样炼成的》。

基金取名过程,展现了两种个性的人如何共处。一开始,徐灵感乍现。他欣赏英文单词Integrity的内涵,直译是诚信、表里如一,遂翻译成“真格”。

徐将想法告诉老搭档,昔日的英语教师立即展开咬文嚼字的遐想和论证:他想到朱熹的“格物致知”,“格”是研究;接着,他又联想到汉语中有“人格”、“神格”,“格”是一种标准和普遍性,真格意味“真的普遍性”。“非常绝妙,”王强热烈地称颂,他反复咀嚼道,“把‘真’放在‘格’的状态下,很大气。”

王强说,围绕取名,他们追问了一系列基金必然性和哲学根基的问题,就此打下未来10年的文化基因。两人分工是,徐小平主导所有投资,王强参与文化、组织和方向建设。另两个此时他们便确立的方针是:

希望能做世界上最大的小基金(小指管理规模、专注天使轮);一个能传承下去的遗产,而不是彰显个人英雄主义的机构。

“我老说,你们不要以为在为我和徐小平工作,这个基金迟早是你们的,”王强说,“恐怕没有第二个基金会这么说。”

中国式门徒——“挑选有相似价值取向的年轻人同化”

在弥漫着私利、强人色彩,雄性激素分泌旺盛的金融行当,徐小平流露的感性一面无数次令人费解。即便他最忠诚的学徒,也经历了从犹豫、困惑到同化的一连串心路。

方爱之是徐小平的第一个徒弟,虽然两人初次见面没有擦出火花。

2011年,29岁的方爱之在北京香格里拉见到徐小平。她刚历经两段职业洗礼——摩根大通和通用电气——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性派。那天,方爱之身穿干练的白色套装、手拿笔记本电脑,听完徐颇具艺术家风格的演说后,面露不解地问:“你是在做公益吗?”

“当然不是!“徐小平忿忿道。

走出酒店,方的唯一想法是:“我不能跟他一起工作。”

“我当时有点不悦,”徐小平说,“她低着头打字,不听我说话,我希望有眼神交流。”但他留意到,方爱之把他说的话整理成了文档。

那时徐小平和王强亟需一个大管家,经人介绍结识了方爱之。首次会面无果,方爱之飞了趟香港,会见作为发起方和LP(出资人)的红杉中国创始及执行合伙人沈南鹏。这次在香港的香格里拉,沈南鹏轻而易举就用两点逻辑,说服了投行做派的方爱之——为什么要做天使?“因为现在市场越来越贵,要往前走。”为什么选徐小平?“因为他有流量,创业者喜欢他。”

“我当时梦想是想当Sheryl Sandberg(Meta前COO桑德伯格)。我想通过VC找到下一个Uber,然后去当个COO什么的。”她说,但没想到,“第一天就觉得太好玩了”,“后来爱上这份工作”。

刚入职,方爱之一边跟着徐小平学投资,一边埋进注册银行卡、找办公室、定餐厅和酒店的全能管家式的琐碎中。

理性派和感性派之间不乏冲突地带。方爱之习惯早起跑步的规律生活,徐小平相反。“我得调整一下。”方爱之说。她老公埋怨道:“不能让他(徐小平)调整吗?早上工作是正常的啊。”

方爱之还要全权负责回创业者邮件,每天几十封商业计划书(BP)进来,徐小平要求个性化回复。“我就不同意,太浪费时间了。”但徐坚持,既然对方花时间写信,真格最起码要给出一个建议。他要求将邮箱名改成“梦想中心”。

更大分歧在投资。方爱之认为优先判断市场格局理所应当,但徐小平从第一天就教导她,拿到BP要先“翻到团队介绍页看团队”。她对投人方法论将信将疑。直到两年后,她才从“逼着自己看一下团队”,到信服了这个方法。

方爱之是受到徐小平言传身教的第一位学徒:“当时跟着他,让他分析所有投资,为什么投这个?那个创始人什么样?我一般评价比较负面,但是听他为什么Yes。”徐小平很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投其一点,不计其余”(发现一个人的长板投资,不计较其他缺点)。

头一两年,也许是对徒弟的成绩不满意,徐小平单独约她吃了一顿早餐。师傅的交流风格是“一般不说现在有一个目的,他是跟你聊,再聊出他想说出的事情”。谈话重心最终落脚到,方爱之找项目方向不明确。徐快速诊断并开出药方:S策略——缩小搜索范围,专门覆盖斯坦福大学的创业者。

10年前的中国,名校毕业生主流选择还是浮光掠影的投行,创业是小众选择。徐小平利用教师和演讲家的双重光芒,召唤年轻人创业。他给中国青年写信,例如《创业成功的七个途径》。他四处演讲,鼓动在美国的年轻人速速回国:“在美国是好山好水好郁闷,中国发展这么快,干嘛在美国待着?”

对内,他研制口诀:“不怕贵,只看倍。”

真格的早期团队只有三五人。除了方爱之,还有顾旻曼(现万物资本创始合伙人)和吴旦(现英雄游戏CEO),他们吸纳了创业精神,组建基金和公司。第四位学徒留了下来,是刘元。

这位娃娃脸、给人文艺青年印象的投资人,和徐小平的最大共性是,两人都酷爱写信。他从美国风投机构Greenspring Associates开启职业生涯,不久陷入怀才不遇的困窘中。他寄希望Greenspring派他回国组建办公室,结果期望一脚踩了个空。用他的话说,他想觅一明君,报效终生。

25岁,他给沈南鹏写长篇邮件求职,以“自谓虎头须食肉,谁知猿臂不封侯”这样文邹邹的语言诉说得不到赏识的苦闷。

沈南鹏3分钟就回复了。投资界大亨没有一句废话地写道:“Sorry, we are not having one right now, but we’ll follow up if there are any opportunities.”(抱歉,我们目前没有空缺,后续有机会再联络。)

见到徐小平是偶然。虽然Greenspring对中国市场态度冷淡,但刘元执意想从中国GP的口袋募资。他已经和拉手网的天使投资人取得密切联系。一通电话,他随口提了几句为什么母基金值得投,对方就利落地答应:“我们就投100万美金吧。”“我就震惊了,钱这么好拿?”刘元连忙追问,你身边还有这样出钱快的朋友吗?对方推荐了自己的银泰邻居徐小平。2013年,刘元到北京参加一个生日宴,徐小平是那晚主持人。

徐小平对母基金兴致勃勃,问了刘一大堆欧美、印度、以色列基金的问题,交谈甚欢。接着他话锋一转,让刘元到美国见个人。他神秘兮兮地说:“你会跟她聊得很好。”

那年圣诞节,刘元见到方爱之,后者力劝他回国加入真格。他举棋难定。

接下来,徐小平的这名爱将,对他展开连番的高密度出击。“我跟她说我还要想两周。Anna说,OK。过了两天她会说,你为什么需要两周,一周不行吗?我说行。但到了第三天她又问,你这一周要做什么呢?为什么一周后就会比今天想得更清楚?”这时,方爱之的老公给她支了一招攻心计:“你就说,你是想去Google Ventures(谷歌风险投资部门)还是a16z(一家美国知名风险投资公司)?当然要去a16z。”

没有拜倒在威逼利诱下的刘元,却拜倒在一个微小瞬间——方爱之很节约,“节约到什么程度?她说不要打我的手机,话费很高,我们用Skype”。2014年,刘元回国面试互联网企业战投部,历经7轮角逐,本想着结束即刻返美。方爱之力邀他多呆1天,参加徐小平的活动。“我给你升舱。”她说。“我当时觉得对打电话还要用Skype的人,盛情难却。”第二天,刘元就看到怀孕挺着大肚子的方爱之,一大早赶到他落脚的酒店来接他。

前一晚,他刚谈好顶尖战投的offer。但这一刻,他动容了、妥协了。这名有士大夫情节的投资人,感觉“被三顾茅庐到”。去会场途中,他做出一个冲动决定:放弃更大的平台和更高的薪水加盟真格。(他后来是Momenta、Know Yourself和新世相的投资人。)

因为一个钱包,合伙人尹乐(Emma)2014年作为实习生加入。她在斯坦福念研究生,真格一行人到学校演讲,尹乐是校方工作人员。会后,她发现有人落了钱包,开车送过去。正值暑假,她试探询问能不能到真格实习,徐小平喝着咖啡痛快地答应了。她在真格几乎没走弯路,继承了方爱之的S策略,覆盖斯坦福和硅谷创业者。(她后来是禾赛科技、AutoX、灵明光子、优艾智合、黑湖科技和兴盛优选的投资人。)

管理合伙人戴雨森2017年才加入。离开聚美时,他收到红杉和真格Venture Partner(投资合伙人)的邀请。Venture Partner相当于顾问,和基金关系松散,戴雨森觉得有些隔靴搔痒。他理性分析了一番,决定全职,同时他判断,他的产业视角和在互联网老兵中积累的人脉网能与真格互补。此外,聚美给徐小平带来过丰厚回报,他们有不错的私交——徐小平是他婚礼证婚人。(戴原是产品经理,投资重心偏重产品型企业,是观夏、派对动物的投资人。)

他们都是在徐小平耳提面命下成长的初代学徒。很多人迈入投资界是白纸一张,有年轻投资人觉得,真格一定程度也是天使投资的一个教育系统。

徐小平和王强没有金融背景,他们挑选与自己有相似价值取向的年轻人同化。“天使投资在金融里是一个另类存在,我们一起做是需要情怀的,”戴雨森说,“在金融里赚钱,做PE、二级可能能赚更多。”——徐小平称,他的投资哲学是:信则灵。

刘元转换成了坚定信徒。在2015年如火如荼的创业大会上,刘元跟在徐小平身边充当保镖。创业者良莠不齐。一位看上去有些偏执的人,拿着商业计划书嚷嚷着要见徐老师。刘元拦下了他。

等徐小平走进卫生间,这名创业者尾随,把BP从格子间门底下递进去。刘元听见动静,愤怒极了,立马冲进去把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拽了出来。徐小平在里面一边拉肚子,一边喊:“别吼他,别吼他。”然后,他提着裤子慌忙跑了出来,接过BP连连说:“我收到了,我收到了,这个我们随后会看。”对方心满意足,仰着脖子对刘元道:“看到没有?徐老师说他会看!”

后来因为这件事,徐小平再三批评刘元:“你从海外回来,是百里挑一的人。我们每天的工作是从千里挑一的人里找万里挑一的人。但过程中你会遇到很多十里挑一的人,甚至是不好的那个一。你要想一想,他人生可能跟真格只有一次见面机会。你不能把他的梦想在他面前撕碎。对你来说,他是马上忘记的一个人;对他来说,会是一辈子的心理创伤。”

最后徐说:“你要记住一件事,对自己没坏处,对别人有好处的事情,能多做尽量多做。”

触动门徒的细节还有很多:有人发邮件自称父亲杀人进了监狱,人生已至绝境,若徐小平不见他,他就自杀——徐小平见了;有人蹲在真格门口声称融资摆地摊,前台考虑是不是该报警?——徐小平见了;听说有真格投资人见创业者只花了15分钟就让对方离开——徐小平大为光火。

徐小平说,投资人绝大部分时候要拒绝人,怎样让一个人被拒绝还开开心心地走?要给予真诚建议。他又说,倘若一个人成功了,不管天使轮估值是多少都会想:怎么这么便宜?这是天使的悖论。他提出放弃优先清算权、尽可能不激烈砍价、最大程度简化条款(一页纸核心条款TS+两页纸增资协议SPA)的现实主张。他还说,他一辈子都想做学生和年轻人的工作。

这些最终成了真格第一代门徒心中的闪光片段。“这都是他作为一个音乐家,而不是资本家的创意,”偏感性的刘元说道,“我们的基因、我们的文化,就是被这样的故事所定义的。”耳濡目染下,他见完创业者,会起身将对方送至电梯口。他也反复告诫着更年轻的同事——那些没机会跟在徐小平身边的二代甚至三代门徒们——要有同理心,对别人有好处的事要多做。

方爱之至今记得,当徐小平遇到一名快递员,还没等对方开口,他就忍不住叮咛道:“UPS(美国联合包裹运送服务公司)的创始人就是从送快递开始的,你也可以。”

“Oh my god,”站在一旁的方爱之想,“他见到每个人都会有这种爱。”

人的理论——“他特别焦虑”

不过,徐小平的感性有多极致,他的欲望和隐藏在欲望背后的恐惧之谷就有多深。

2018年7月的一天,方爱之在跑步机上锻炼,第二天她准备到意大利休假。所有行程都安排妥当。忽然,电视出现拼多多在纳斯达克上市的画面。这家仅花了3年多就IPO,而后成长为中国第二大电商平台的公司,真格没能投资其中。突如其来的消息毁了她的全部心情。“我感觉我要被 fire(解雇)了,”方爱之说,“我知道,这种错过是徐老师很难接受的。”她临时取消了出游,焦灼地不停拿起手机,确认徐小平有没有找她。

结果没有。“他越不找我我就越慌。”

最后是王强先在群里开了口,他平静地说:“这个是不是有问题?”

天使阶段,公司最重要也最难改变的资产只有一个:人。真格是众多投资机构中,最着力研究人和判断人的机构之一。拼多多的错过给他们敲了警钟。

过去真格从留学生中网罗创业人才,这是徐小平和王强从新东方的顺延,也是在科技爆发早期和copy to China(复制到中国)时代下的选择。但随着中美模式分野、创业走向深水区,连续创业者显露本土优势。黄峥就是典型。拼多多可以说是分水岭,但到这时,这类人还没触发真格的雷达系统。对创业人群的钝感是难以原谅的。

徐小平也在独自消化情绪。不久,他们组织了紧急会议。徐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自我批评道,他把太多时间花在白手起家的人,全然没意识应该多和成功过的创业者打交道。方爱之连忙抢过来说:“不,徐老师,是我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

与会人员心情沉重。

只有近距离环绕左右的人,才能一窥徐小平的内心有多焦灼。“他特别焦虑。Anna都不敢住在银泰,你知道吗?”一位真格投资人说,“Anna觉得住在国贸的话,半夜总被徐老师叫过去。我也半夜总被叫过去,经常十二点、一点。一起喝点酒、聊一聊。聊的主题永远是焦虑。”

反复探讨的话题总是那些。“我们是不是落后了?我们现在是不是有很大问题?创始人上真格的IC(投委会)会不会感觉不舒服?我们是不是开始做太多对事情的讨论,而丧失了看人这个原点?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后走一点?估值贵的项目我们不投,会不会是我们致命的问题?——他晚上总是会焦虑。”

真格的投资哲学和其他绝大多数基金不兼容。可以将他们视作“盯人战术”、“人的投资组合”。一般而言,基金秉持从赛道出发,布局行业。真格不,它以创业人群分。举个例子,小红书若在其他基金,大概率是消费组项目;但在真格,它是萌生于斯坦福的项目,而覆盖该群体的人是方爱之。这是迥然相异的两种底层逻辑:别的基金是赛道-负责该赛道的投资人-项目,自上而下贯彻基金意志;真格是投资人-覆盖某类人群-项目,更自下而上。

你可以把真格想象成一个平台,上面有十几位投资人,他们分别有自己的搜寻方向。这个方向不一定非得是AI或新能源赛道,而可以是从清华/北大出来的创业者、从互联网企业走出的创业者,甚至黑客群体。十几个人,他们好比徐小平的翻版和复制,每个人管理自己的数个到数百个项目,合计是真格的项目。事情和人是天平两端,他们的重心压在人上。所以,对人的直觉、审美和标准必须走出徐小平一个人的大脑,贯穿进每个投资人脑袋里。

为了将人的理论变得可延续,徐小平总结过不少方法论。这是真格1.0阶段,他提出3L理论:创始人要有三个力(学习力、工作力、影响力)。

他还进一步针对团队提出了3C:Chemistry(化学反应)、Complementary(互补)、Compromise(妥协)。这点说起来有些私人。新东方是三人创立,他青睐类似配置——一个人太孤独、两个人容易闹矛盾、三个人才是铁三角。Chemistry是说创始人间有渊源,新东方三驾马车来自北大;Complementary指性格和能力互补;最后是Compromise,一把手要明确,二、三把手股份激励要充分。但他逐渐意识到,3C不适用一些后来的强人领导,比如连续创业者黄峥、唐彬森都是Single Founder(单一创始人)。

随着时代演进、创业人群迁移,人的理论也需要更迭。徐小平和王强在留学生群体中的优势,变得局限甚至失灵。在他们过往的眼光判断下,真格很多项目偏海外名校背景,而遗漏了在本土摸爬滚打起来的一批创业者,如TMD(字节、美团、滴滴)、蔚小理(蔚来、小鹏、理想)。戴雨森来到真格的任务之一,就是升级人的理论。

作为从斯坦福肄业、27岁就站在纽交所敲钟的互联网一代创业者,他自带一根严苛标尺。他用社会科学的方法尽可能把创业人群囊括并将其类别化,提出四象限:小天才(年轻创业者)、老司机(连续创业者)、操盘手(大企业高管)、科学家。这标记真格2.0。

过去,真格投资相对成功的是小天才,对老司机有过最痛苦的错失和遗憾,而操盘手暗藏了最多坑。

四象限理论给了项目源一个框架,但针对单个项目要做具体论证。作为人的研究机构,他们的投资人无时无刻都在观察人、评论人、总结人。他们的决策有难以捉摸的一面。拿每星期二的投委会来说,真格的上会过程仿佛是一群人反复在“摇”那个创始人,疯狂地竭力地逼问:你到底够不够强?够不够top(顶尖)?而另一方面,他们也试图将最不可量化的人量化。以下是访谈要点。

关于小天才:当描述一个人的才能,不用年龄作为限定值,他就是天才。以莫扎特举例,他16岁在宫廷乐队担任首席乐师,不是因为他16岁,而是因为他是同时代最好的乐手。

‍相对而言,小天才创业者适合技术创新阶段,当行业进入中后期,老司机和操盘手就来卷了。

关于操盘手:把操盘手简单理解成高管是错误。在系统性找高管类创业者的早期,他们踩过不少坑,基于错误总结了“大闸蟹理论”——要警惕“阳澄湖大闸蟹”——这类人title光鲜、年薪夸张、追随者众,但没有独当一面做过业务,就好像“一个大闸蟹在阳澄湖里涮了一下,阳澄湖本身和他没关系”。后来,他们格外注重调查功绩归功于谁,是平台、老板还是这位高管。

操盘手更能准确描述他们想找的人。判断是不是操盘手的核心指标是,做过关键决策。关键决策又可以细分成:带业务从0到1、从1到100、从差到好。典型案例有沈鹏创立水滴(曾在美团做创新业务)、汪莹创立悦刻(曾是Uber中国区域总经理)。

两个对大企业高层人士的微妙观察。

1)公司真正做关键决策的人未必是title最高的。最受老板重视的人,往往是老板的最佳执行者,他所负责的也许是公司核心产品,但这是老板意志的体现。他真正擅长的是执行和协调。操盘手可能生长在大体系边缘地带,如微信之于腾讯。

2)高管也分职业经理人型和企业家型。对同一件事做解读,前者倾向描述内部资源和人力调配,常见话术是:这是谁的人、谁动了我的人、这是谁负责的事、我有什么资源、我得到了什么;后者倾向从用户、产品和竞争角度。

关于老司机:是四象限中真格有最多遗憾的群体,拼多多、蔚小理、叮咚买菜等全归属这类。他们愈发相信,创业是一种性格,创业者是一种different animal(不同性质的人)。

以前偏爱履历光鲜的人,现在他们变了。相比跳槽众多的职业经理人,连续创业者更加分,因为“在高管里找创业者,有一点缘木求鱼的味道,相当于在风险规避者里去找冒险者”。所以,亮眼履历从优势变成有待澄清的事实:为什么你之前没创业?当然要综合行业特性,如企业服务领域高管的优势更大。

怎么判断是连续创业者还是连续失败者?要看是不是有一帮优秀的人一直跟着他干?是不是不断进步,犯的错误越来越高级?(比如张一鸣从创立九九房到今日头条,经历了跨越。)

关于科学家:适用硬科技领域,判断科学家的标准是——“我们寻找的是姚明。”

一项量化研究破除了他们的一个偏见。拉出所有教授创业成功的案例,划分为:教授自己当CEO,教授只是挂名、学生任CEO的多种情形。他们意外发现,最成功的公司是教授没全职而学生全职(如大疆)。这破除了他们此前认定,一定要教授全职才能投的观点,放松了标准。

两个量化研究:他们拉出640多家独角兽创始人履历,细化到籍贯、学校、专业、多少岁开始创业、创业以前是否有过创业经历、合伙人占股等。从分布看,沿海地区创业者偏多、东北籍偏少,学理科的比学文科的多,互联网创业者开始创业的黄金年龄是26-28岁左右,但若把过去20年A股上市公司囊括进来,这个数字变成35岁左右。

人才分布在时空上是不均匀的:从Google出来的创业者多,从斯坦福出来的创业者多,从一些超级中学(成都七中、北京四中、人大附中)出来的创业者多,华清嘉园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重要据点,网易三个总编辑(唐岩、李学凌、李甬)都创业成功,而他们都干了同一个职位。因此,应该尽可能预测下一个人才聚集密度高的地方。接下来,清华也许会是越来越重要的时空交织点。

四条感性看法:

1)思辨什么是聪明?口才好、说话快不一定是聪明,自信不一定是聪明,知识不对称不一定是聪明;成长速度快是聪明,看得深、看得远是聪明(如马斯克、王兴)。

2)要投我想为他工作的人,不投他给我工作我觉得挺好的人。

3)投天使就像开盲盒。遵循贝叶斯理论,年轻有成就,往后有成就的概率更高。尖刻一点说,“有的人40岁还不牛,盲盒都晒干了”。

4)创业者西装革履是危险信号,证明活在规则中。

在VC开始投年纪更大创业者的环境下,他们做出一个反主流选择。“我们天然偏向于更一无所有、从零到一、白手起家的人。”同时,在创业方向选择上,要和国家大方向一致。

人的理论也可反观内部。在真格,王强扮演了徐小平冷静的反面。徐小平情绪充沛,但容易因为害怕错过机会被焦虑裹挟;当风格出现漂移,王强是在务虚会上把他拉回投人、投天使纪律的人。

真格从第3期开始引入除了红杉以外的外部LP,LP劝说他们扩大基金管理规模,徐小平心动了,王强却反对——他认为扩大规模有悖追逐惊人回报;当投成长期的VC往天使延伸甚至做全产业覆盖,徐小平思考要不要反向为之,王强依然反对——他认为实现全覆盖是幻觉,财大气粗的VC向前撒钱,每一笔都是小钱,容易掉以轻心自己不断接盘,最终覆水难收,而真格也会丢掉投人根基;还有段时间,投资机构涌起上市潮和众筹潮,徐小平觉得可以试试,王强还是反对。王强说,他们的合伙关系就像一个人准备跳悬崖,另一个人在他身上绑了一根绳子,勒住。

如今,真格两个创始人在接班人身上找到了映射。方爱之更感性和直觉驱动,在意建立和人之间的亲密感。在真格,“Anna曾经知道所有人的八卦”,一度热衷给创始人、同事介绍对象。内部称她Zhen Mom(真妈)。

一位真格的二代门徒说,他对方爱之跻身和创始人平起平坐不感到惊奇,一方面她是投资风格最接近徐小平的——在真格共投中的42个独角兽中,9个来自徐小平、9个来自方爱之;另一方面她从第一天就在,对不少同事有知遇之恩。“从我开始学习天使投资,我看到的就是Anna投20个点在完美日记。”而王强说,就努力程度,基金内没有第二个人能与方爱之比肩。

方爱之投资过一系列斯坦福项目(诸如小红书、Advance.ai、简单心理)。她的特点是会反复下注一个人——在回报倍数最多的10个项目里,超过一半是投资后创始人先失败了一两次,经过痛苦转型才重见曙光。小红书、美国短视频公司Firework和跨境电商公司Wholee,都是方爱之10年前投的。2022、2023年,方爱之在福布斯全球最佳创投人榜单(The Midas List)分别位列12和28。

方爱之现年41岁,在徐小平的同化下比过去柔软。她说,徐老师对她而言更像是“第二个父亲”——“这可能就是我跟徐老师的关系。投资我不再需要给他看。但我这周跟他电话,我会说刚见了三个清华年轻创业者,我挺激动的,这是中国的未来,你肯定会喜欢他们。”

戴雨森希望自己像王强多一点。他自称“二把手性格的人”,人生偶像是巴菲特的黄金搭档芒格,也欣赏王兴的搭档王慧文(在王慧文决心入局大模型创业时,戴雨森第一时间决定投他)。“我喜欢扮演军师和大将的角色。”戴雨森说。他爱好数码和军事。相比方爱之,他更内向,更爱独处,也更具原则性。他会在方爱之害怕错过的时候说:“Anna,这个事情你可以相信我,是不会错过的。”但由于过于理性,他不太容易受创业者感染。

和王强一样,戴也热爱读书。在爸爸的要求下,他幼儿园就开始读大学教材,现在每年读150本书。只是他和王强的阅读品味不太一致——王慧文调侃戴雨森说:“你是行走的中信书店。”

Big shoes to fill——“这家机构的新王牌是什么”

Big shoes to fill——有大鞋子要填,是句俚语。年轻团队用它来形容今日之状态,前人留下的遗产丰厚,后面的路任重道远。

在戴雨森眼里,2019年是真格从个人天使到机构化里程碑式的节点。基金运作不再依赖徐小平这个人——他甚至不必躬亲。戴雨森说:“你说接班,还不如叫我们毕业。”

他们搭建了一套有强烈真格味道的运行机制。

首先,这是平台制的机构,不是合伙人制。他们要求全员找项目。不论是合伙人还是投资人、分析师,每人每月提交案源猎表,确保合伙人和分析师一样在找项目、推项目、同台竞争。所以,年轻人不为合伙人服务,项目的credit(荣誉)也不计入合伙人名下。即使合伙人自己招揽年轻人,亲力亲为教导,日后这名年轻人的项目也归属自己。每个项目泾渭分明,只有唯一的主人。合伙人不能通过收取“年轻人的税”养尊处优,而是要走到更高级圈层建立人脉基地、覆盖高维度创业者。

其次,在投决上,GP和合伙人也没有绝对话语权。一般投资机构的IC只有合伙人参与,真格是所有投资人参加、所有人投票,但最终决策不以投票做结论。决策最终取决于“那些有强烈意见的同事,他们的观点是怎么被吸收的”。他们希望尽可能多的人在投委会表达观点——假如两个创始/管理合伙人觉得好,大概率会投;假如两人意见相左,会吸纳合伙人或在某方向具有专业性的投资人的意见;假如所有人觉得不好,也不代表讨论必须终结,变量还在推项目的那个人有多坚持——当然,他要赌上自己的职业信誉。一种观点是,坏IC取所有人认知公约数,好IC允许个体突破公约数。

他们的IC机制相对灵活。由于投资人不以赛道分,可能一个赛道出现3个投资人分别投3家公司,来源各不重合。如果这些公司存在竞争或敏感,投资人可以申请mini IC,不让竞品投资人参会。

真格鼓励投资人使用“银弹”(silver bullet),独立扣扳机。一般用于时间太紧要现场决策,或者投委会没表决通过的情况。根据职级,每人每年有1-3个不等的机会,单笔投资额约200万美金。

值得说明的是,前辈留下的“大鞋子”由年轻人来填。真格两个创始/管理合伙人是80后,方爱之生于1982年、戴雨森生于1986年;合伙人刘元生于1989年、尹乐生于1991年。除了三个80后,包括尹乐在内投资团队全部是90后。可以说是中国一线基金最年轻的组织之一。徐小平和王强说过,这波年轻人处于真格的黄金一代。他们很多人在真格待了5年以上,跟在徐小平身边贴身成长,“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他们有共同的焦虑和痛苦、共同的反思和进步。但遗憾的是,真格的二代、三代门徒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在扁平化机制下,年轻人来到真格的一项挑战是找到合适的domain(一个搜索创业者的方向)、建立人脉基地。这家机构几度探讨是否要模仿其他VC分行业组,但一来和他们的投人逻辑不匹配,二来他们想消除“井”状地盘意识,所以放弃了。这导致,组织不会直接将年轻人分配到一个具体赛道上。年轻人需要自我摸索。

尹乐的快速晋升一部分源于她的勇敢——敢于第一时间出击,发cold email(用以破冰的邮件)或当场拍支票;另一部分则得益于她在收敛人脉基地上的成功——先收敛到斯坦福创业者,而后收敛到清华、硬科技创业者。但年轻人的自由选择权也意味着风险。

2022年,方爱之到美国拜访了Benchmark(一家以对早期科技初创企业的投资而著名的基金)和Founders Fund(PayPal联合创始人Peter Thiel等创立的基金)。Benchmark元老合伙人Bill Gurley于2020年退役。美国众多风投领军人都做出这个选择,离开工作,住去夏威夷。方爱之问他为什么退休,他的回答是:“This is a young person’s game(这是年轻人的游戏)。”这句话方爱之尤其能共情。创业者最好的年纪是20多到35岁,以前她身边遍布激情勃发创业的人,这几年同龄朋友在创业的寥寥无几。她需要培养年轻团队让其更快成长。

同时,这家小规模但创造了惊人回报的基金,在治理上给予她一些灵感。Benchmark只有5位合伙人,没有分析师。他们关系亲密,每星期一聚在一起开一整天会,晚上由米其林大厨烹饪,再邀请一名外部嘉宾共进晚餐。她准备在合伙人层面效仿该做法——好胃口令彼此“enjoy being together”(享受在一起的时光)。我们聊完的当晚,她定了湘上湘餐厅,迈出第一步。

Founders Fund设置的游戏规则也值得深思。他们只设计了三级台阶——投资经理、总监和合伙人。一个人可以在任意时间申请晋升总监,一旦跨越,随即进入倒计时。你只有4年时间,要么更上一步到合伙人,要么走人。她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个残酷但自驱的机制引入真格。

在文化上,方爱之沿袭了徐小平的传统——塑造一种快乐工作、快乐生活的家庭文化。

以前方爱之还不明白徐的一些做法,例如他很看重团队纯粹在一起的时光,经常要求团建。他们一起去了美国、迪拜、泰国。一次去日本,方爱之准备了旅程中待讨论的问题和PPT,结果徐小平强制不许开会。方爱之控诉道:“哪有去旅游,公司不开会的?”徐小平说,会可以以后再开,现在就要一起玩、一起开心。不过今天她理解了:“平时讨论项目需要非常开放。如果只是工作关系,太正式了。如果咱们俩是朋友,你不会有‘我就是故意不喜欢你项目’的想法,更容易把真心的想法表达出来。”——Feedback is a gift(反馈即馈赠)。

“我们文化的味道很强大。你看真格叫基金,很多地方叫资本。我们的大群叫Zhen Family,我们有Zhen Mom,”一位合伙人说,“我加入真格的时候在全职员工里年龄最小,我当时觉得自己是Zhen Baby;现在突然意识到,我居然是今天来办公室最资深、年龄最大的。”他感慨在文化上,真格不像一个刀光剑影、勾心斗角的商业组织,而是提倡友善、平等和anti-卷(反内卷)。当徐小平第二位学徒离开真格,他们把她在真格的8年旅程做成风车。“是很像家、很温暖的地方。”

而年会上,他们不要求员工表演,而是吃吃喝喝、发各种奖。有的奖和投资相关——最佳案源奖、最佳退出奖,有的仅关乎文化——疫情年,他们设置了最开心奖,颁给了每天都在微笑的财务同事。

温情的另一方面,方爱之借鉴了王强的严厉。王强说自己是飘在基金上空的一片云,每个离开真格的人都是他最先指出不合格的。“我是不会眨眼的,”他说,“我‘杀’了很多人。”由于这是一个吸纳年轻人,让年轻人从实习生、分析师一步步晋升的体系,他们每一步尽可能数字驱动,一般会联合看DPI(现金回报率)、账面回报和倍数三个互为犄角的指标。他们很在意公平性。这家温柔的组织每年会末位淘汰、开除不达标者。

从第5期基金开始,方爱之就开始告知LP,徐小平会缩减在基金投入的时间。那时,徐小平就对方爱之表达了让她独立操盘的想法。方爱之提出,希望他再陪伴基金两期。

2021年底,方爱之准备为第7期募资,徐小平接连给她打了几通电话。“我这次真的要股份少一点了。”徐小平态度坚持,他觉得王强这两年花在办公室时间更多,“我这个股份转给王老师”。然而,话传到王强那,他也坚决不要。“我说给Anna应该。”王强说。这份carry推推搡搡。最后,方爱之也拒绝了:“就放在池里面,谁赚钱就给谁。”此外,徐小平把第5期和第6期的carry也退出来了一部分,分给同事。王强常对方爱之讲:“如果你觉得这个团队不需要我们了,可以随时停发我们的工资。”

全面接管基金后,方爱之更忙,压力也更大了。她说,第7期基金格外富有挑战性,是年轻团队全面证明自己的一期。“再错过一个拼多多就完了。”

基金有了一些狼性作风的转变。由于项目越来越贵,真格单笔投资金额从100万美元上浮至500万美元,上限可至千万美金。他们着力想在天使轮占大股比,不满足于三五个点,强调十个点。她对自己的要求是,基金回报至少5倍,理想是2位数。“我就是喜欢赢。”方爱之说。据同事称,她玩德扑很凶、喜欢推。

在私人领域,方爱之有了一些微小变化。过去她喜欢事无巨细地定行程、餐厅和菜谱。最近助理给她发了两个菜单,她回答:I don’t care(你决定)。

记录风投史的书籍《The Power Law》(风险投资史)出版后,作者Sebastian Mallaby对我说,风险投资是一项团队运动,这种团队特性能使基金延续50年甚至更长时间。而致使一家成熟机构失败的原因大概率只有一个:选择了错误的人作为下一任领导者。这令硅谷风投史上的两颗明珠红杉美国(Sequoia)和凯鹏华盈(KPCB),走向两种命运——Sequoia继续闪耀,KPCB不断下坠。

波士顿咨询(BCG)中国区主席、全球资深合伙人廖天舒称,西方社会根植于宗教观念与海洋文明,形成“捆柴”形态,内外界限分明,企业以“法治”为主导、责权清晰、强调契约精神;中国社会根植于儒家思想与农耕文明,形成“水波”形态,由内而外递减的“差序格局”使企业偏向“人治”,责权较模糊,依赖信任、情谊作为推动剂与润滑剂。中国企业理想的接班人是,既有突出能力,又能守护核心价值观和长期利益。

除了想投中下一个时代的字节或美团,在投资生涯上更进一步,方爱之也会考虑接班人选。“我和雨森不是权力欲很强的那种人。如果有一个人能比我做得更好,等这个人准备好,我想把这个平台交给那个人。”她说接下来目标之一是,要让至少3位真格投资人登上福布斯投资人榜单。“这样真格才能成功。我们真的是一群最优秀的天使投资人在一起,在一个平台上去分享利益。如果没有比我好的3个人,这个基金也失败了。”

在那个徐小平鲜少踏入的真格总部,独立办公室只有三间,分属几位叔叔辈的人。应叔叔们的要求,徐小平的办公室要时刻保持着热情和敞开大门,王强的办公室需要有摆不完书的书架。方爱之和戴雨森没设办公室。这似乎隐含了一种文化的寓意,正如他们一直以来师与徒关系。

一位LP做完深入访谈后说,他还是低估了徐小平对真格的影响力。他原本以为徐只是一个吉祥物或者符号,但随着访谈深入,他意识到徐小平的识人理念铭刻在这帮年轻人的心迹。

然而,年轻团队的艰巨挑战在于,当这位接近武林盟主地位的初代掌门人退去后,新团队的不对称优势是什么?以前,他们抢项目可以带上徐小平这张王牌,“几乎战无不胜”。“就像旧约里面有约柜一样。”有时出于对徐小平的敬重,创始人甚至主动降估值破格让真格进。而现在,在厮杀更激烈、中后期财投拼命杀向天使的格局下、在对真格品牌缺乏强烈认同的硬科技领域、甚至在更往后对新东方这个符号也感知稀薄的00后创业群体,这家机构的新王牌是什么?

去年,一位年轻同事在前线冲锋抢项目,各家基金都是年轻投资人带着老板和老板的老板在升级打怪。她也请求徐小平支援。徐小平给她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当徐小平电话接通的一刹那,这名投资人立马哭了。

最后徐小平没同意出面,而是在电话那头传授了心得。

徐小平——“追求功名路上所承受的家庭的创伤与代价”

关于这起基金接班案例的访谈,长达1年多,期间时而遇阻、时而停滞。对于任何一个组织,交接班都是敏感话题中的敏感话题,当事人心态隐晦、复杂且相互牵扯。

一开始,徐小平没有出面,但所有谈话总会在不自觉中滑向他——他始终是站在这家基金背后一抹硕大的背影。有关他的一步步退后,每个人详尽提供了自己视角的观察与猜想,只是唯独没有徐小平的。终于,在访谈临近尾声时,徐小平同意补齐拼图的最后一块。

“本质上,我不是一个企业家。”徐小平说道,企业家要时时刻刻核算成本、提高效益,但“从做真格第一天起,我从来没有管过一分钱、没有签过一次发票”。

他自称,在经历新东方“暴风骤雨般的创业历险”后,他意识到自己最擅长的是,做“企业的二把手”和“品牌建造者”,他知道自己尤其不善于“管人”和“管钱”。这是他为什么创立真格的第一个动作是招募总经理,替他打理人事和财务。团队所有其他成员不仅均由方爱之招来,就连他和王强的工资也由方爱之来发。

“我擅长做做宣传、搞搞客服。客服在新东方就是对学生职业规划和教育规划,学生特别热爱我,我是特别享受这个过程的。但是你要让我去雇人、开人,加工资、减工资。哎呀,God!谢谢Anna让我避免了这种磨难。”徐小平认为,这是一场令他骄傲的将拥有权与管理权分离的创业实验。“想到这我就特别开心。假如让我管,我敢向你保证,我一定管得一塌糊涂。结果我自己还没有任何好处,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

“我对她有绝对的信任和信心,”他反思称,“我应该更早地让团队独立。”因为从客观上来讲,2019年他的突然退后有更直接也更被动的触发因素。

徐小平谈到,步入60岁之后,2017、2018、2019这3年,他身陷了一场空前的个人危机中。“我有点真正的精疲力竭。我在新东方做咨询的时候,往往是做到崩溃为止,做到要住院。我并不为之感动,因为这是我的一种快乐,那是我激情燃烧的岁月……但后来越烧越累,可能有一段时间对他们来说印象深刻,在我最后停止参加IC会之前,我一直在struggle(挣扎)。我记得(一段时间)身体超重15公斤。2019年1月到4月,我生了两场大病、做了两次手术,手术不大,但警讯不小,它迫使我思考我应该怎么活着。”

那段时间,他饱受着抑郁症煎熬。“我上台跳跳蹦蹦、欢声笑语;但我回家睡不着觉,怎么也睡不着,一定要把自己熬得死去活来,才会昏沉入睡。”

最令他心情压抑、难以回避的是家庭问题。“我突然极其紧迫地意识到许多问题,其中一个重大问题是,我错过了孩子们成长的时期。我创业在中国,太太、两个孩子在加拿大,说起来还有点浪漫的意思,但是我奋斗一生却失去了家庭的欢乐。我脑子里回忆起我跟孩子们的过往,全是作为失职父亲的懊恼与悔恨。”

他接着说:“设想,假如我没有参与新东方,没有创建真格基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但只要我跟两个儿子亲切和谐,孩子自信、有出息,我会选择做一个普通大学老师,而不会选择成功而分裂的家庭。但是,家庭充满了……哎……充满了误解的冷战,充满了岁月的伤痕。有时候我在跟大家演讲,想起我儿子,真的是内心如焚。我中年因为奋斗亏欠他们的童年,发誓要在我的老年给他们补上。”

于是过去4年,他调整了事业与生活的配比,开始了一场自我修复以及与孩子间漫长的和解之旅。

“我去做了我自己生命里边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我有GP的责任要尽,我和Anna、王强、雨森开会讨论一些重大问题……事业重要,但家庭更重要,我要去平衡事业与家庭的关系。”

在他眼中,这是一部中国人精神的史诗,是一代人在追求功名路上所承受的家庭的创伤与代价。

“我也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我现在完成了这个使命,”徐小平说,“我觉得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成功啊。”

“想起来都很伤感。”刘元说。这几年,每当遇到困难,他还是很想去请教那个站在大后方总有答案的人,但很多很多次,他都忍住了。

刘元翻出手机,滑动着和徐小平的聊天记录。这里已经没有了焦虑,而是充斥着各种新年与生日祝愿。徐小平祝福着他的33岁生日,说为他感到骄傲;徐小平还给他分享自己儿子的健身照,儿子有段时间心情低落,他陪伴着儿子、感受着父与子失而复得的喜悦。“徐老师有一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我现在意识到我如果还嫌自己赚的钱不够多,没有投到足够多的独角兽,这是一种黑暗心理。我在走到成功顶端以后,还在为不够成功而痛苦,它构成的是以成功作为价值观走火入魔的一种不幸——这样的自我折磨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是俞敏洪,也不是沈南鹏,我是我自己。’”他庆幸自己走出了魔咒,放下了成功以及同成功如影随形的恐惧,开启一段宁静的生活。

刘元发自心底为他感到高兴,特别是听到他说,他成了一个幸福的父亲。

方爱之说,这两年徐老师没有一起开IC会,只会在基金战略、人员配置和项目关键决策时出现,她老是会想起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Smell the future(嗅觉未来)。

年纪最轻的尹乐反而一点也不感怀,她说:“我没有徐老师离开真格的感觉,he is always there(他永远都在那)。”

王强比徐小平小6岁,去年刚刚满了60。徐小平说要给他庆生祝寿,他觉得太折腾,摆摆手拒绝了。

王强说,到65岁,“我肯定要退得干干净净的”。

他还说,他们俩不是故意为之,只是觉得,“人生就应该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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