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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德兰制图的黄金时代”背景解析与古老地图集《世界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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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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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耶鲁大学有一座外形别致的现代建筑,叫做贝奈克珍本图书及手稿图书馆( Beinecke Rare Book & Manuscript Library),这是贝奈克家族送给耶鲁大学的一件礼物,其财政独立,由耶鲁大学和图书馆共同营运管理,是世界上最大的珍本图书及手稿博物馆之一。2005年6月8号,在图书馆阅览室地面上被意外发现的一把X-Acto牌手术刀成为了FBI后续破案的关键线索,警方据此拘捕了已经年近半百的爱德华·福布斯·笑脸儿三世(Edward Forbes Smiley III)*,尽管“笑脸儿三世”坚称自己是无辜的,警方还是在他身上搜出三张地图,同他在图书馆借阅书籍中丢失的正好吻合。而此时此刻,大西洋彼岸的伦敦大英图书馆(British Library ,London)也已经向当地警方报案并指控“笑脸儿三世”为其失窃物品的作案嫌疑人。

*Smiley在英语本意中有“笑脸”的意思。

贝奈克珍本图书及手稿图书馆

一年之后,“笑脸儿三世”终于供认,在数年间,他曾先后在6所机构中(除上述两处,还包括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哈佛大学Houghton图书馆、芝加哥Newberry图书馆、纽约公共图书馆)盗得古旧珍本地图97幅,按当时的市值估算超过三百万美元,此次如果不是在耶鲁大学失手被捉,他本来的目标是此处珍藏的古老地图集《世界的镜像》(《Speculum Orbis Terrarum》)。

《世界的镜像》(《Speculum Orbis Terrarum》)封面

这本古老的地图集,出自荷兰制图师杰拉德·德·佐德(Gerald de Jode,1509-1591)之手,大约于1578年左右在安特卫普出版。这一年,他的独子科内利斯·德·佐德(Cornelis deJode,1568-1600)只有10岁,老来得子的杰拉德终年82岁,在那个人均寿命五十来岁的年代里算是高寿了,继承了父亲地图制作出版事业的科内利斯却在32岁英年早逝,不免令人唏嘘。

杰拉德·德·佐德,出生在荷兰的格尔德兰省尼姆根市(Nijmegen),靠近德国边境。不过关于他的早期生平资料寥寥,比较明确的记载是他于1547年加入了安特卫普的圣路加公会(不是工会),这是一个在早期欧洲、特别是尼德兰等低地国家的各个城市中非常普遍存在的一种组织,名字取自圣经中艺术家的守护神圣路加,组织成员也以画家、雕刻匠人等各类艺术家为主。安特卫普的圣路加公会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一直存续到1795年前后。通过从当地政府获得授权或许可,圣路加公会在规范和管理城中各种艺术品的制作、交易、认证等所有重要环节处于权威和垄断的地位。注册并取得了会员资格的杰拉德,也意味着获得了在安特卫普从事相关行业的“官方许可”,而他的行业,正是地图制作与出版印刷。

Gerard_de_Jode,作者_Hendrick_Goltzius

鉴于各种资料经常将本书之前提到的地图大师墨卡托、奥特留斯等人介绍为尼德兰人,或者弗兰德斯人,本章后面要介绍的几位著名制图大师也有时被视为尼德兰人,或者荷兰人,有时又被视为弗兰德斯人,大师们模糊的“国籍”经常让人颇感困惑,我们有必要在此用尽量少的篇幅,把这三个地理名词和背后的历史背景做个简单了解。

简单来说,这三个地理名词在历史上的地理区域概念,是不同于今日的,然而,有时候人们会游走的历史于现实之中,不自觉间,也把历史与现实的地理概念混淆在了一起,尤其当它们的历史与地域本来就交织不清时。

在今日:中文称的国家“荷兰”,其全称应为“尼德兰王国”,荷兰语为:Koninkrijk der Nederlanden,英语为:The Kingdomof the Netherlands,。现在的尼德兰王国本土包含12个省,“南荷兰”、“北荷兰“两省长期以来是“尼德兰王国”中最发达、富庶、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人们已经习惯了用“荷兰”指代整个尼德兰王国,尼德兰王国的公民们本身也并不拒绝在称呼中将“荷兰=尼德兰“。

今日概念中的弗兰德斯( Flanders)≈比利时北部地区≈东弗兰德斯+西弗兰德斯+弗兰芒布兰班特省+安特卫普省+林堡省,其地理范围全部都在今日的比利时王国境内,同今日的荷兰无关。

然而,在历史上:

尼德兰=今日荷兰+今日比利时+今日卢森堡,远大于当代“尼德兰”的地域概念。

荷兰≈荷兰伯国≈今日荷兰国西部的沿海地区

弗兰德斯( Flanders)=弗兰德斯伯国≈今日比利时西部沿海地区,远小于当代“弗兰德斯地区”的地域概念。

可见,在历史上,“尼德兰(Netherlands)”的地域概念,一下子涵盖了西欧三国,所以广义上说,称这些地图大师为尼德兰人,十有八九不会说错。

历史概念上的尼德兰地区与今日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的大概位置关系图。 橙色区域为历史上的弗兰德斯伯国。

历史上的这三个“尼德兰”国家,都有漫长的历史沿革,难以在此一一追溯,不过,到十六世纪上半叶时,这些地方都被统称作“低地”,这也正是“尼德兰Netherlands”一词的含义,这些“低地上”的伯国、公国、郡县、主教属地等,绝大部分都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统治下西班牙王国的“北方省”和“南方省”,是西班牙王国本土以外的欧洲领地,也就是常说的“西属尼德兰”。

历史书本上经常提到的几种“导火索”,文艺复兴及启蒙运动、宗教改革运动、资产阶级革命等等,在十六世纪中叶前后终于在西属尼德兰地区引爆了“尼德兰革命”。

1568年-1648年,被视为是荷兰人民反抗西班牙的统治、争取独立的八十年,也被称为“荷兰八十年战争”,1579年,以荷兰为代表的七个北方省进一步成立了“乌得勒支联盟”,共同对西班牙作战,该联盟通常被视为现代荷兰的开始,1588年,七个省份进一步联合起来,宣布成立“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但直到1648年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签订《明斯特条约》,承认“尼德兰七省联合共和国”独立,它才在“法理上”正式建立了欧洲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今日,我们习惯了用七省中最发达的“荷兰”省,来指代今日的尼德兰王国,称其为“荷兰”王国。

弗鲁姆(Vroom_Hendrick_Cornelisz) 1617年作品 . 描绘1602年10月3日荷兰舰队在英国海岸撞击西班牙单层甲板的Galley型大帆船. 现藏于荷兰国家博物馆

不过,西属尼德兰南方、北方的革命斗争结果却全然不同。

1576年9月4日,由布鲁塞尔起义开始的尼德兰南方各省反对西班牙统治的斗争,比北方省的乌得勒支同盟还要早。然而,1579年,南方各天主教省份成立了阿拉斯同盟,宣布效忠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保持天主教。但安特卫普、根特等南方城市加入了反西班牙统治的北方各省结成的乌得勒支同盟。西班牙驻尼德兰总督法尔内塞率军镇压尼德兰南方各省、市的起义。1582年后,弗兰德斯及布拉班特大部及根特(1584年9月)、布鲁塞尔(1585年3月)等重镇相继为法尔内塞的军队占领。安特卫普被围城十三个月,安特卫普保卫战,是“尼德兰革命”中最大的战役之一,虽然进行了惨烈的战斗,但内忧外患矛盾重重之下,最终于1585年8月17日向法尔内塞投降,安特卫普最终沦陷(Fall of Antwerp)并惨遭屠城,尼德兰南方的独立战争最后宣告失败,西班牙人维持了在西属尼德兰南部的统治。

“燃烧的安特卫普市政厅” 作者:Daniel Van Heil 1650年。

“燃烧的安特卫普市政厅” 作者:Daniel Van Heil 1650年。丹尼尔(Daniel)是弗莱芒巴洛克风格的风景画家,以描绘火灾、废墟和萧飒冬日风景而闻名。

从此,西属尼德兰分裂成两个部分:北部形成了独立的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荷兰王国”,并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成为西班牙全球殖民霸权的最有力挑战者,1648年的《明斯特条约》只是一份历史意义上的象征文件,但北方的荷兰人早就在事实上摆脱了西班牙的统治,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在1602年就已经成立,荷兰的海上贸易及金融霸权也早已经初具雏形。而西属尼德兰南部则仍然处在“西属”的状态之下,在之后漫长的历史演变中,逐渐形成了今日的比利时王国。

在之前的篇幅中,我们介绍过奥特留斯出版的第一本近代地图集《寰宇大观》是在1570年的安特卫普,1575年他成为西班牙国王任命的地理学家;墨卡托家族的《Atlas》于1595年出版,但是墨卡托早在1552年便因宗教迫害而从位于尼德兰南方省的鲁汶搬到了德国的杜伊斯堡,而出版了这本遗著的墨卡托长子鲁莫德,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伦敦工作生活,墨卡托的弗兰德斯“老乡”洪迪斯(Jodocus Hondius)也是辗转伦敦多年,最后于1593年前后前往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定居,而再没有回到儿时成长的故乡、南方省根特(Ghent)。当我们想到,所有的这些制图大师的生命与创作轨迹,都是发生在上述的历史背景之下,他们的命运与作品或许会变得更加鲜活起来。

安特卫普,今日是比利时第一大海港城市,在十六世纪中期,它一度是低地国家的制图活动中心。那是一个汇聚了杰出的制图师、印刷商、书商、雕刻家和艺术家的伟大城市。今日比利时的另一大城市鲁汶,则是学术的中心,鲁汶大学以实用数学、地球仪及其他天文仪器制作和地图绘制而闻名,这所大学是低地国家中最古老的大学,也是科学和实用制图学方面最古老的中心。正是在鲁汶大学几位杰出学者(如杰玛·弗里斯修斯GemmaFrisius、杰拉德·墨卡托Gerald Mercator)的影响下,低地国家的地图制图才获得了其历史地位与影响。然而伴随着安特卫普的在尼德兰革命战争中的陷落,尼德兰地区的经济、文化、金融中心逐步转向了北方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那里也成为新的地图制图及出版业的中心

起始于1570年代的安特卫普、并在阿姆斯特丹一直延续到1670年代的地图制图与出版业,是制图史上“尼德兰制图的黄金时代”,一位位制图大师为地图制作的科学与艺术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进步,而这些出版物也成为制图史上一个个引人注目的里程碑,现存的每一个版本,都可以说不仅仅是那个时代地理信息的宝贵载体,更是一件件古老优秀的人类艺术作品。至于他们古老的低地故乡到底该叫做尼德兰还是弗兰德斯,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让我们把话题重新回到德·佐德父子。加入了安特卫普圣路加公会之后,杰拉德早期主要出版刊印其他制图师的作品,比如加斯塔尔迪的1555年版世界地图、奥特留斯1558年版8页幅面的世界地图等等,而他自己代表性作品、被四百多年后的“地图大盗”觊觎的两卷本《世界的镜像》(Speculum Orbis Terrarum),出版于1578年,德·佐德把这部地图集的竞争“对手”,暗自设定为那部1570年由奥特留斯出版的人类第一本现代地图集《寰宇大观》。

1570年由奥特留斯出版的人类第一本现代地图集《寰宇大观》

其实杰拉德的这部地图集手稿早在1573年就已经准备就绪, 但直到1578年才最终获许出版。史学家推测这很可能是由于奥特留斯在“地图圈”的影响力和他对地图册制作方面的特权,影响了德·佐德作品的出版。正如上文所说,奥特留斯在1575年被任命为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的皇家地理学家,而安特卫普所在的南尼德兰长期都处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势力控制之下。

早8年面世的《寰宇大观》广受欢迎并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但杰拉德的《世界的镜像》却一直销售寡淡,多年不见起色,杰拉德一直在暗暗筹划一版幅面更大、内容更丰富、制作更精细的改进版,然而,到1591年离世之前,他都没能完成这项工作。1593年,25岁的科内利斯替父亲完成了心愿,他同出版商阿诺德(Arnold Coninx)合作,并为这个新版的《世界的镜像》加入了十张新地图,即使同时代的制图师也承认,在一些细节和风格上,这部新作甚至比《寰宇大观》更优秀,不过此时的《寰宇大观》已经有了法语、德语、荷兰语、意大利语等多个语言的多个版本。此外,同时代的制图师们还给了《世界的镜像》另一个评价:抄袭。《寰宇大观》的作者奥特留斯并不忌讳他图集中的作品来自多位制图师,并引用了他们的名字和出处,一定程度上,他把自己视为是一个地图集成者。然而德·佐德的地图集中大部分自己署名的作品,却被认为抄袭自一些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制图师的作品,并且在整体风格上也有剽窃《寰宇大观》之嫌,或许是因为顶着“盗者”的名头,第二版《世界的镜像》的销路同第一版的命运一样惨淡。

科内利斯在1600年32岁时英年早逝,德·佐德家族的地图印版版及版权都卖给了当时的地图出版商简·巴普蒂斯特·弗里斯(Jan Baptist Vrients),这位“简”一点也不简单,因为他还收购了奥特留斯《寰宇大观》的雕版版权,几乎垄断了当时安特卫普地图出版的市场。后世研究者认为,“简”收购德·佐德作品的真实目的,主要是为了抑制这个地图版本同《寰宇大观》的市场竞争,那才是他主推的产品。这种做法造成德·佐德的传世作品稀少,顶着“盗者”名头的《世界的镜像》反倒成为在今日的地图收藏市场上被地图大盗“青睐”的珍品,数百年后的这种情况肯定是那位“简”不成想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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