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起伏的皖北四十里山区，大青山是最高的一座山。长年累月在山上牧羊的，是一个不到一米的小矮人。 小矮人今年二十二岁。他没有别的名，山人。他，外面是一个什么世界？他不知道。近几年有一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挣钱。这些人走时和他穿戴一样破衣烂衫，回来时是西装洋服，还有声有色地向他介绍外边五彩缤纷的世界。他听得入了迷，要同人家一起出外打工挣钱。可是那些年轻人望着他，笑得前俯后仰。他这么小的个子，干啥能行呢？小矮人恨老天爷不公平，让他长这么小。他流着泪想从山崖上跳下去，可是那些羊望着他在叫。小矮人回了头，无奈，只有在晴朗朗的天气时，丢下羊群跑到大青山的最高处-一骆驼峰的尖上，往西边眺望。

山西边是另一个世界。

那黑乎乎林立的是烟囱，白乎乎高耸的是大楼，偶尔一丁点一掠就不见的是汽车，跑着的长龙是火车，听人家说，那是百余里之外外省的一个县城。

每当在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时，小矮人总要登在骆驼峰上解馋，恨不得变成一只雄鹰飞去.··...

小矮人会有这一天吗？

1．机遇降临

这天夕阳西下，宿鸟投林。

小矮人骑在四只角的绵羊身上压阵，挥着鞭子赶着羊群下山。山下边是条公路。当羊群横穿公路时，从拐弯处飞驰而来一辆卡车，司机手疾眼快刹住了车。只听“吱”一声，巨大的惯性使卡车后轮离地足有半尺高，卡车撅起了屁股，虽没栽跟头，可车厢里装的木箱子、铁笼子，“唏哩哗啦”地落在了地上。

一只铁笼子里装着一头大老虎。笼子门上锁的铁环被摔开了口，笼门闪了一条缝，受惊的老虎钻出来，望着眼前的羊群，跑去叼起一只小羊往回跑。

小矮人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真老虎，吓了一大跳，但他爱羊如命，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从四只角羊身上跳下来，对准老虎屁股挥起一鞭。只听“叭”地一声响，就见老虎屁股上黄毛飞落一团。老虎吓得拖着尾巴叼着小羊，没敢回头就钻进铁笼子里。

小矮人一直追到铁笼子跟前，用鞭竿伸进笼子里去捣老虎头，想救下小羊。哪料那老虎恼怒了，两只前爪将小羊按住，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小矮人一声吼叫。小矮人吓得慌忙关严笼门，一屁股坐在地上。

事情发生只是在几十秒钟之内。车上的人，经长途颠簸，有的双腿麻木，有的还在梦中，他们被刚才的急刹车惊扰，慌乱中不知所措，直到小矮人用鞭子指着他们叫骂，他们才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是一个民营动物表演团。他们急于从苏南穿越安徽奔山东省赶秋会。团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他下车后，就吩咐人员抢修老虎笼子装车。那只小羊羔早已被饥饿的老虎吃到肚子里去了，团长看叫骂的是一个没有一米高的小矮人，不由“嗤”地笑了一声。小矮人被他笑羞了，笑恼了，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呲牙咧嘴，指着团长说：“有什么好笑的？我不就比你矮一点吗？快赔我的羊！”

胖团长这才想起自己的老虎吃了人家的羊，忙掏出一支烟递给小矮人。小矮人接过烟折了两截，往地上一甩道：“我的羊就值这钱吗？”

站在一旁的汽车司机，看到小矮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上前给团长解围。他说：“如果我不急刹车，你的羊不知会死多少呢？”

小矮人马上又对司机顶上了嘴：“你长眼睛是干啥的？这是我们村铺的路，轧死几只羊你赔几只！”

胖团长急于赶路，不想同小矮人费口舌，便上了汽车想一走了之。

小矮人哪能让他们逃跑，他从胸前摘下羊角做成的号，用力一吹，发出“呜鸣”的响声。那些跑远的羊，听到这号音后，就像士兵听到军号一样，立即调转头向这边跑来。只见小矮人打了一个响鞭，这群羊全部集中到汽车前头卧下了。小矮人双手撑着腰得意地说：“你跑，跑哇！”

汽车司机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用力按起高音喇叭。这群羊没听过这么响的声音，吓得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四处跑散，只有四只角羊站在小矮人跟前没有动。

司机和胖团长都笑了。他们下了汽车，还想嘲笑小矮人一番。

小矮人憋了一肚子火，他要报仇。他对四只角羊打了个手势，向司机指去。四只角羊两眼虎视眈眈，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低头往前猛冲过去，把司机抵个仰面叉。小矮人又向团长指去。团长吓得钻进驾驶室里关上车门。四只角羊还不放过他，追到驾驶室旁，陡地两只前腿离地，只用后腿站起，歪起脖子一低头，只听“咣当”一声响，羊角抵在车门上，车门的玻璃“哗啦”一下碎落在地上，车门上深深印着四支角的凹印。四支角羊又要进攻时，团长急忙从车门里丢下两张十元票。

小矮人装起二十元票，周身热乎乎的。这是他第一次装钱。在他不记事时爹娘就死了，远门嫂子收留他，供他上了小学，毕业后，让他放牧村里的羊，还买了一头四只角的大羊让他骑。没想今天因祸得福。 胖团长看中了这头羊的表演能力，当即拍板，要用一百元钱高价买下这头四只角羊。

小矮人说什么也不愿与羊分开。胖团长认为小矮人到团里也可以干干后勤工作，便答应一同将小矮人也招进团里，包吃包住，还能挣钱。小矮人心里这个高兴呀。他召集好羊群，领上胖团长回到家，和自己的哥嫂一说。哥嫂也觉得，这对小矮人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就这样双方谈妥。

小矮人终于要飞出山区了。他这一走，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转折！

2．忍辱求存

汽车跑了一夜。第二天，到了苏北一个县城，在公园里安营扎寨。

哇！小矮人一下汽车，就被这里的世界看愣了！绿茵茵的草坪成方块，清澈见底的渠水游动着彩色的金鱼，长长的垂柳在风中摆动，拱形石桥、琉璃瓦凉亭，以及那大门外川流不息的汽车、高耸的楼房，所有这一切和书本上的画页一模一样。小矮人想，在这里生活，不吃饭也觉不着饿。

胖团长名叫高建伍，东奔西投忙着联系演出场地。他年轻的夫人名叫王兰英，负责安置存放动物和人员住宿场地。小矮人从家里穿来的一身衣裳又破又土气。为了演出队伍的影响，王兰英特意从商店给小矮人买来了新衣和新鞋子，又教他怎样喂养老虎狗熊和猴子，还把打扫卫生，夜间护棚的任务也派给了他。

小矮人虽然个小力薄，但他年轻勤快，一天到晚忙得手不失闲脚不沾地。

工作最苦最累也就是打扫兽笼。那一股刺鼻的膻臭腥骚味，简直能使人倒翻五脏！但为了在团里站住脚，小矮人全忍受下来了。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眼下这个机会对他来之不易，他要好好珍惜，要好好干出点名堂，也让先前那些嘲笑过他的人看一看，他小矮人不比他们差，也是有出息的。

这天下大雨，一天没有演出。负责买东西的人没有出门，别的动物都有食吃，唯独老虎没有喂。老虎饿得扒着铁笼子往外吼叫，直到下午雨停了，有人才买来一大块肉交给小矮人。这要是往常，小矮人要用刀切成小块送到老虎笼子里。现在老虎饿得见肉直往外扑，小矮人为了想早喂老虎一会，就将这一大块肉一下塞进笼子里。饥不择食的老虎撕下一大块肉，整吞直咽下去。谁知这一块肉总是咽不下喉咙，原来有一块骨头卡住了。老虎急得又蹦又跳，两只长爪抓嘴挠腮，嘴破血流，从喉咙里发出憋闷的吼叫声。

这是团里从未出现过的事，团里的演员都跑来看，人人束手无策，认为都虎病了。 有人把高团长找来了。他有丰富经验，一看笼子里还有一块肉老虎没吃完，就知道老虎喉咙里有东西卡着。他一问小矮人切没切肉，小矮人语塞了。高团长气得暴跳如雷，比老虎还要凶几分：“妈的，今天要是老虎被卡死了，我活扒你喂狼！你一百个小矮人也没有一个老虎值钱！”

小矮人真害怕了，他知道这只老虎值几万元，万一死了咋赔得起呢？他流着泪问高团长：“高团长，这······咋办呢？”

“ 小矮人，只有一个办法，你进笼子里把老虎嘴里的骨头掏出来！老虎不会咬你的，因有骨头在喉咙里。”

小矮人听团长说这话，他更害怕了。因为他同老虎打交道才十来天，老虎性野，让他进笼子，这不就是去送死吗？他不敢去。

高团长见小矮人不听自己的话，老虎还在笼子里急得乱跳乱蹦，嘴里流出的血更多了，他更加咆哮起来。小矮人把心一横，祸是自己闯的，自己不去谁去！所以他顾不上什么后果了，上前打开老虎笼子门。他看着满地扑腾的老虎，心里害怕，又犹豫起来。高团长从后面一掌将他搡进笼子，随即关上了门。笼子里的老虎，一见小矮人“扑通”趴在自己跟前，吓了一跳。

小矮人吓得脸色蜡黄，闭着眼，浑身哆嗦着，只掉泪不敢哭，只等老虎去咬他。

老虎认识小矮人，再说此刻它喉咙眼里有骨头，连笼子里现成的肉都不能吃，咋能吃人呢？

“小矮人，快起来掏老虎喉咙里的骨头！”高团长在外边下着命令。

小矮人睁开眼爬起来，看见老虎平静了，瞪着虎眼看着自己。他想，自己反正在笼子里又出不去，不取出老虎喉咙里的骨头，团长不会开笼子门。死就死，活就活，他鼓起勇气，一手给老虎挠痒，一手往老虎嘴里伸。也许老虎认为小矮人无恶意，很温顺地张开虎口，小矮人将整条胳膊都伸到老虎嘴里了，一会，手里拽出一块骨头。高团长满脸的怒容消失了，他忙拉开笼子门，让小矮人跑了出来。围观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看小矮人，已软绵绵瘫倒在地上。

3．才华初露

这一天，动物表演团来到苏北徐州市。

云龙山下，淮海公园，同时来了三家动物表演团。这三个表演团像三角鼎似地安营扎寨。一个个演出布棚高高树起，大旗迎风飘扬。四周围起白色帏幔，喇叭鸣叫锣鼓喧天。很明显，这是要拉开竞争的架式。

这三家动物表演团，有两家被人群围个风雨不透。售票窗口人头攒动，争先恐后购票入场。唯有一家“安徽省大泽动物表演团”的售票处前，冷冷清清，甩棍子打不着人。

大泽动物表演团团长高建伍，嘴里叼着香烟，双手背后，气呼呼地出来进去心神不定。看见人家团热火朝天的场面，自己团没有售出一张票，他怎能不着急？看情况，这里不能再泡下去了，于是他心急火燎般地下命令：“快快收拾东西，咱们要转移！”

团长夫人王兰英不解地问：“往哪儿去？”

凡是出门在外的卖艺人，就怕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遇到竞争不过的对手。谁想丢人现眼？他们昨天才来到这个地方，一场没演就要走。去哪儿？联系下一个演出场地的人刚出发联系，需几天后才能回来。

高团长心里也是六神无主，-屁股坐下抽闷烟。其他演员都化好妆，穿了演出服呆坐着，像霜打的小苗。

小矮人想，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为啥不去看看人家的演出呢？他自恃身小，不引起人家注意，一连从帏幔下钻到两个团的演出棚里偷看。这两家动物表演团里并没有稀奇古怪的动物，也没有漂亮的服装和道具，只是演出棚新一些、高一些、外面的剧照大一些、喇叭声音响一些。而大泽动物表演团的演出棚小，外面的帏幔布又黑又破，相比之下是寒酸一些。小矮人跑来向高团长汇报说：“高团长，他们那两个团我都看了，不差上下！”

高团长没有理会小矮人。他又派两名演员，各去一个团买票探究竟。小矮人很生气，赌气穿上了大猴子穿的红衣裳，戴上花帽子，套上鬼脸子，拎着一面锣、骑上四支角羊，在三个表演团之间穿来穿去，一边敲着锣，一边大声叫喊着：“古有陈胜吴广揭竿，今有大泽动物表演。要看演出怎么办？快随我买票入场。”

小矮人在羊身上站起，翻起了跟斗。由于他的个子太小，又是红衣花帽,戴鬼脸，刹时间引起人们的极大好奇和兴趣。

小矮人叫喊着，引来潮水般的人群。小矮人把这些人一直带到自己表演团的大棚前，又站在羊身上指挥着：“要看演出的同志，请快排队买票！”

高团长正在为难，忽听棚外人声喧闹，跑出来一看，惊呆了。票价由五角钱一张提高到一元一张。一会，场里挤满了观众。

节目还是按原来的演出。演出结束后，观众不愿出场，齐声欢呼要小矮人上场。高团长只好让小矮人出来和观众见面。小矮人不会表演节目，只是原身打扮，骑着四支角羊在场子里亮了个相，观众欢呼鼓掌经久不息。原来在这座城市里，人们未曾见过这么矮小的人，谁不感到惊奇呢？见过小矮人后，离场后遇人便说，逢人便讲：公园大泽动物表演团里，有一个不到一米高的小矮人！凡想看小矮人的都来了。

这天晚上一算帐，一天总共收入三千多元，高团长这才注意到了小矮人的潜在能量。其他演员吃罢饭都休息了，高团长同夫人王兰英，特地从饭店点了几个菜，拿了一瓶酒，为小矮人庆功。

第二天，另外两个动物表演团悄悄地撤走了。大泽动物表演团的收入大大增加。一有钱，鸟枪换炮了。演出棚换上新的，上面飘着五颜六色的小三角旗。装置了扩音设备，售票处前悬挂着小矮人骑绵羊、骑老虎的巨幅剧照，“安徽大泽动物表演团”的横幅也十分醒目，这个民营的演出团可以与国营演出团抗衡媲美了。

小矮人成了团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在团长高建伍的指导下，练出了几项表演绝活，像骑老虎钻火圈，与狗熊摔跤，观众看后喝彩声不断。他成了团里的主演、顶梁柱。这个以动物为主的表演团，往北跑到北京、天津和哈尔滨，南下深圳广州和海南岛，演技不断提高。演员队伍逐渐壮大。大把大把的钞票飞进团长高建伍的口袋里。而小矮人每月只拿五十元的工资（不含伙食费）。他省吃俭用，为娶媳妇攒钱。他内心也有自己的打算。

小矮人能找到爱情吗？

4．情窦初开

桃红柳绿，莺歌燕舞。

小矮人来到这个大泽动物表演团三年了。自跟高团长学了几套配合动物表演的节目后，就像两年的牛犊一-上了套。只要是晴天，每日演出三场。每一场是二十多个节目，小矮人一人就占了十个。他最拿手的好戏是骑在老虎身上钻火圈。熊熊的烈火有时将他的头发燎焦；他与小熊摔跤，要在地上翻滚，稍微没谨慎，小熊就占了上风，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一场演出之后，小矮人周身的汗水湿透了衣衫、累得腿疼腰酸，身上的骨头像是要分家。高建伍每月付给小矮人的工钱涨到一百元，但与他付出的代价相比，实在是太少了。小矮人有时也想省一点力、藏一点劲，敷衍演出，可当他看见观众那全神贯注的眼睛，听到那热烈的掌声，他又激动又兴奋，情不自禁便会使出周身的力气，发挥最高的演出水平······。

在这期间，老四只角羊因为不停地赶场演出，在一次演出时，竟累死在舞台上。小矮人抱着他的伙伴，哭成了个泪人。团里有人建议将羊宰了吃，小矮人差点要和他拼命。最后，他自己掏钱，将羊安葬了。

安徽大泽动物表演团里的收入，一直都掌握在高建伍的手中。他财大气粗，每到一座城市，就泡在酒吧舞厅里。团里漂亮的女演员，他轮流带着逛商店、下饭店。他的双目熬得要滴血，也不管自己患有多严重的高血压症，一天到晚身上散发出冲天的酒气。

王兰英管不了团长的事。她本是团里的演员，高建伍把先前的老婆打跑后，就把王兰英弄到手，是不合法的夫妻。高建伍只要不在团里，收入都掌握在王兰英手里。她打算多攒一些钱，有朝一日和高建伍分手。团里的演员思想分散，不给增加工资，她也难以领导。

大泽动物表演团蕴藏下深深的危机。

这天，演出团来到东北冰城。高建伍还没有安排好演出场地，又带着女演员杨侠去玩了。王兰英生闷气，一咬牙放假一天。

小矮人正好想要好好地玩，玩个痛快。他独自一人出了演出团，向一家公园跑去。 公园里男男女女都是成双成对的。他们肩擦肩，脸贴脸，你搂我，我抱你，有的在路边亲起嘴。小矮人看呆了，也看傻了。他虽然是个矮小的残疾人，但他有血有肉、有头有脑，年方二十五六岁，血气方刚，这一切使他感到刺激兴奋。

在山沟时，最使他高兴的时候，是庄里有人结婚。新婚的夜晚，他和一些人站在新房的窗子外偷听话。人家小两口在被窝里暖乎乎的。自己在外边冻得打着牙板鼓。人家亲亲密密说的啥也听不见，他气得回家了。城里的男女青年大方，使他开了眼界。

小矮人在公园里看了一天，连午饭也忘了吃。只到日薄西山了，他才想到了回团。

自从四只角羊死后，小矮人觉得寂寞多了，再没有人愿意听他那埋藏在心底的心事。他想家乡、想亲人、想四只角羊，此刻他更想有个人能够陪陪他，给他支持，给他温暖，给他力量！

这天晚上，他睡不着了，脑子里老浮现出公园里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事。想着想着，他又联想到了自己。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要在庄里，像他这样年纪的人，恐怕早当上了爹。可是自己到如今仍是光棍一人，好凄凉。他暗地里一阵阵的自卑，眼泪也就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小矮人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

王兰英来找小矮人，她是为明天的演出事情。

小矮人仍睡着不起。王兰英心想他病了，用巴掌放在小矮人额上，也没觉着热，又不知他为啥闹情绪。她有意隔着被子去挠小矮人的膈肢。小矮人正在想女人，哪能经得起她这么一挠？只觉得浑身麻酥酥的，他一骨碌从床上站起来，搂住王兰英的脖子，将嘴贴在她耳朵根说：“嫂子，我对你说，高团长搂过杨侠睡过觉，我看见过！你千万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

王兰英苦笑笑：“我早知这事，婚姻自由，随他们便吧！反正我已打算和老高不在一起了。”.

“那你就不要男人了？”

“再找呗！”

王兰英二十七八岁，瓜籽脸赛过桃花，苗条身段如杨柳。她人很美，但心不美。为钱，她可献出一切。当初成为团长夫人就是为了钱。

小矮人哪里明白这些，单刀直入问王兰英：“嫂子，你和团长分手，要找图里哪个男人？”

“我找你！”这本是王兰英赌气说的，没有经过世面的小矮人，不知王兰英说的是歹话，他信以为真，高兴起来，道：“我愿意！嫂子。”他站在床上、抱起了王兰英的脖子，伸着嘴就要去亲王兰英的脸。 王兰英从未有这样的想法。自己曾是团长追求的人，在团里也是一表人才，你这个小矮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王兰英挣脱了，只用手轻轻一推，就把小矮人推了个仰面

朝天，她抿着嘴笑，出门走了。

小矮人这下干瞪眼了。

5．真假分晓

翌日，小矮人又睡了一个太阳晒屁股。

王兰英端着饭菜，乐嗬嗬地进了小矮人棚里。小矮人用被子蒙住头不理她。

王兰英揭开被子，用手拍了拍小矮人屁股说：“小兄弟，起来吧，今天要演出了！”

小矮人没好气地说：“我头疼！”说完，又蒙住了头。

王兰英知道小矮人是为昨天的事生气。她表面平静，心里却十分焦急，你不想想，演出之前，要先整理棚子、服装道具，演员还要化妆，而小矮人现在故意刁难，今天又是新地方的头一场，送出去的观摩票又这么多，大街上贴出的海报，都挂了小矮人的名，非他演出不可。为了整个团的声誉，为了团的收入，她决定委屈求全。到底还是演员出身，见过世面，也会逢场作戏，只见她弯下腰来，脸上笑得比开了的花还要美。她贴住小矮人的耳边说：“昨天我是对你的考验，看你这个童男子到底爱不爱我这个跟过男人的女人。没想到你的心是那么的真！纯！生了这么大的气！”

小矮人经不住香粉的侵袭、花言巧语的蒙骗，他陡然又来了精神，站起来抱住王兰英的脖子亲了一大口。

王兰英笑笑说：“亲嘴，在外国人来讲是平常的礼节。演出后，晚上我来让你亲个够！”

这一天，共演出三场、场场观众爆满。小矮人显得特别神气，劲头十足，观众喝彩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小矮人一天身上的汗水未干，王兰英一天脸上的美容也没断。

晚饭后，经过一天的劳累，演员们都进入了梦乡。小矮人睡觉的地方还亮着灯。他洗好了澡，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心在跳动血在沸腾，就像新郎等着入洞房的新娘一样，一分一秒都是那样难熬。

王兰英洗过澡后，核算着一天卖出的票。看看眼前高高堆起的钞票，一边数着一边乐。她想，高建伍领着小女人一辈子不回来才好哩。只要有这个团，团里只要有小矮人，钞票就会天天向她腰包流来。但一想起小矮人，又回想起早上亲口答应小矮人的事，她锁起了钱，叹着气，满心不悦，不情愿地向小矮人住的棚走去。

睡在床上的小矮人闻到一股喷鼻的香水味，又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忙下床迎上含笑的王兰英。

看着这张又矮又短的床，王兰英忍住坐下。她穿着绿色旗袍，往小矮人床上一仰。

她那白得发光的胴体，高耸的胸脯，小矮人只看一眼就吓得双手捂住了眼。他那狂跳的心要蹦出来，脸热得发烫，周身似失去了神经一样麻木，头脑只觉嗡嗡作响，如痴如醉，好似坠在五里云雾之中。

“来呀。”王兰英发出轻微的叫声。

小矮人听到这声音，似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惊奇地从指缝中间看去。只见王兰英蜷曲着身体，旗袍捋到了胸口根，紧闭着的双眼，涌出了泪水，脸上蒙了一层痛苦的羞耻。

小矮人愕然了。他用拳头捶了一下额头，他清醒了。王兰英没有爱他的真心。强扭的瓜不甜！他往前迈了几步，用力把王兰英拉起来，抓起她的手打自己的脸！“团长嫂子，我不是人！你打吧！骂吧！我知道了，你只爱我为团里演出，为你挣钱，不爱我小矮人！”

王兰英惊呆了。小矮人的话像一把利剑，刺中了她心中的要害。但她从小矮人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当初高建伍跟她好，无非看中她这张脸，能为团里挣钱，而如今呢，他又看中了比自己更年轻、更漂亮的杨侠。在这一点上，她王兰英和小矮人又是多么地相像！她一把拉过小矮人，哽咽道：“小矮人，你不要怪你嫂子·····”话未说完，泪水再一次落了下来。

6．降熊救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王兰英认为小矮人作风正派，为人善良，又肯为团里出力流汗，从内心里感激，在发工资的时候，悄悄多给他一百元，说是奖金。小矮人认为王兰英重情义，说到做到、多给他的一百元钱他不要。白天演出他更卖力，只要高团长不在家，夜间他还要起来看看动物，维护一下治安，尽量为王兰英减轻一些负担。

这一天，他们在山西省一个城郊煤矿的大礼堂内演出，为了提高票价，高建伍硬把一些不熟练的节目也往外搬出来。

雪亮的聚光灯把舞台照得如同白昼。

报幕员现在上场报幕：“下一个节目：黑熊投篮！”

幕徐徐拉开，只见舞台中间放着一个小篮球架。花枝招展的王兰英，一手托住一个彩球，一手牵住一头大黑熊，来到台中间。她将球放在黑熊怀里，大黑熊抱起球拍了一下，一双前爪抱住球向篮圈里投去。投了一个又一个，真是百发百中。这个节目虽然不算新鲜，但对于长年累月在井下的矿工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因此，掌声四起。

王兰英看到观众对这个节目感兴趣，特意让黑熊多投几次篮，延长演出时间。笨重的黑熊累了，也不耐烦，转头想下场，王兰英用力一拽绳子，绳子在黑熊鼻孔上的铁环处断开了。黑熊鼻子虽然疼了一下，但它获得了自由，向前几步，竟抱住了王兰英，将它那又长又臭，冒着鼻沫的嘴伸到王兰英的脸上，像是在闻她脸上的香粉，又像是和她亲嘴。王兰英吓得惊叫着、挣扎着。

所有台上的演员都惊呆了。高团长也慌得团团转，束手无策。一个演员想上前去拉王兰英，被黑熊一掌打倒在地，他打着滚跑开了。

小矮人一心想救王兰英，他自知身小力薄，立即跑到后台，找了几根木棒和铁棍子交给别的演员。于是，铁棍和木棒一齐向黑熊头上、身上打去，木棒打折了，铁棍打弯了，黑熊虽然也被打倒了，但是王兰英还是被黑熊压在身底下。

黑熊坐在王兰英的身上，前掌撕着她的衣裳，王兰英的演出服被撕得一条一条，皮肉都露出来了，头发也被撕得一绺一绺往下掉，脸被抓成一道一道地流着血，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台下的观众不知这是演出中间的事故，还以为这是一个演出的高潮，所以一个劲鼓掌叫好。

小矮人急得双眼冒火。他想，这只黑熊七百斤重，子弹都难打透它的皮，唯一的办法是去抓住黑熊鼻子上的铁环，只要抓住铁环，它就被治服了，

他瞅准一个机会，一蹦向黑熊鼻子上抓去。铁环小，小矮人扑了一个空，黑熊一爪抓住了他。黑熊像一个大力王，提起了小矮人，小矮人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在半空悬着。其他演员趁黑熊的注意力在小矮人身上，七手八脚把王兰英抢救出来。

而小矮人此刻成了黑熊掌上的玩物，它把他抛上半空又接住，再抛上半空，小矮人胆大心细，瞅准一个从上空落下来的机会，双手一齐向黑熊鼻子小矮人的铁环抓去。他抓得准，抓得牢，像甩秋千一样打着嘟噜。黑熊鼻子疼得像刀割，“哞”地叫了一声趴下来。演员们一拥而上，拿绳子拴上铁环，把狗熊牵下台去。

台下，响起了更加热烈的掌声。惊呆了的拉幕员这才想起降幕。

7．虎口余生

王兰英出院后，变成了另一个人。秀发少了一半，成了半秃子。脸上的伤疤一块黑一块白，大美人成了丑八怪。她睡在床上不愿出去，黑天白夜都在哭。高建伍不去看她，只有小矮人每天给她送三顿饭，陪她说话解闷。

这次黑熊闹事，原因只有王兰英和小矮人清楚。黑熊原来是表演摔跤的，后来由王兰英教它投篮。早先喂养黑熊的是杨侠。高建伍早就想占有她，有几次杨侠在喂黑熊时，高团长跑到那里，抱住了杨侠就亲嘴，黑熊当然看得清楚。黑熊学演出，人做啥动作它就做啥动作。那天演出时，黑熊就把摔跤、亲嘴一齐用上了。

这一天，王兰英睡得头晕眼花，想到外边散散步。当她来到演出场地售票处时，只见浓妆艳抹的杨侠叼着香烟，嘻笑着卖票收着钱。王兰英不由得火冒三尺高。

五年前，她王兰英也像杨侠一样夺到了高建伍老婆的售票大权，而现在，她的权反而被杨侠夺走了。

售票员是表演团最好的差事，不出力不流汗，热不着冻不着。当初王兰英听到高建伍让她去卖票时，她高兴得心跳不止。起先每一天每一场卖出的票与收到的现金，她分文不差地交到高建伍手里。高建伍接过钱也不数也不看，往箱子里一丢就算完了。她想：高团长是相信自己呢还是马大哈？时间长了，王兰英多了一个心眼：有权不使隔日作废。于是，每天在交给高团长钱时，先扣十元八元的留自己，反正高建伍不数钱也不兑票。

王兰英有了钱，买了耳环、戒指和项链。她从心里感激高团长。她哪里知道，这是高建伍让她上钩的诱铒。

一个演出后的晚上，演员们都进入了梦乡。王兰英正在数着当天要交给高建伍的钞票，高建伍推门进来。王兰英把包好的钞票交到他手里，高建伍接过现金，又拿过当日售票的存根，与现金一兑，相差三十元，王兰英羞愧地从口袋里掏出扣下的三十元补上，没想到高建伍又把这三十元装进王兰英的口袋里，笑吟吟地说：“我在乎这三十元吗？不，三万元在我身上也无所谓，我是想看你对我忠不忠心，你一天扣下三十元，十天就是三百元，你干了几百天了吧？”

“高团长··”王兰英喉咙被什么寒住了，是的，她太委屈了，高团长这个算法，她承受不了！

没料高团长笑着说：“没啥，我是量大的人，不计较，只要你听我的，往后你还售票，权当今天没发生这事。”

王兰英感激地点点头。高建伍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她成了一只小绵羊，没有任何反应地倒在了床上···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个阴雨天，高建伍的老婆拎着包袱打着雨伞，被高建伍打跑了。当天晚上，王兰英就成了高建伍在团里的内部夫人。

可惜好花不长开，美景不长在。高建伍早就选中他的第三夫人。

王兰英愤怒地望着杨侠，杨侠比她漂亮，更比她年轻。嫉妒之火烧红了她的双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她上前去夺票抢钱。

杨侠自恃有团长撑腰，哪怕她这个“失效”的团长夫人。她握住钱护着票不松手。

王兰英不罢休，她指着杨侠破口大骂。杨侠也不是软茬。这两个女人好比针尖碰麦芒，她们又是抓又是挠，又是掐又是扯，最后抱在一起滚在地上。观看的人围个大圈圈，比看场内的演出还要开心。

此时，场内演出才刚开始，小矮人骑在飞奔的老虎身上钻火圈。场外两个女人打架的事传到了场内，起先只是少数人往外跑去看热闹。后来传进来说是演出团的两位团长夫人在干仗，人们都想瞧热闹，一齐往外跑，一时场内大乱····正在演出的老虎，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惊动，它野性大发，张牙舞爪一声吼叫，前爪离地站了起来，把小矮人从背上掀了下来。老虎一个跳跃，出了铁栏，竟落在了往外跑的人群中！

人群顿时大乱特乱，鬼哭狼嚎往外逃。冲倒了顶棚杆，踏断了连接绳索，扯破了帏幔布，大有唐山地震之势，安徽山洪暴发之猛……。 这种混乱的场面虽然仅仅持续了一两分钟，待人群四下散开，却见老虎口里叼着一个小孩，钻进了铁笼子里。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闻讯赶来的高团长同其他演员一齐围住了铁笼子，对老虎吼叫示威，让老虎松口。但余悸未消的老虎，叼着小孩的腰部就不松口。

这孩子才四五岁，脚手在不停地挣扎着，没命地尖叫，小脸煞白。一个妇女喊叫着来找孩子，一见到孩子在老虎嘴里，吓得往后一仰人倒了下去。

高团长虽说走南闯北，但也从没看见过这个阵势。只见他脸急得血红，太阳穴暴涨着，他“噢”了一声，人竟也直直地摔倒在地。铁笼子外围着的人更是慌乱。有的叫快去打电话叫警察，有的叫快救地上躺着的两个人。这时，人群又是一阵惊叫，众人抬头看时，只见笼中的老虎发着怒，不停地在笼中窜动，小孩随时随刻要葬身虎口！王兰英也早已变了脸色，她哭叫着对小矮人说：“小兄弟，你和老虎·····快想想办法吧！”

听了王兰英的哀求，看到虎口中的孩子，小矮人鼓起勇气，朝老虎笼子走去。一刹时，周围的人都进住了气息，望着小矮人一步步向笼子走去。此刻，小矮人心里很清楚，他虽然天天和老虎打交道，知道老虎发了野性是不认人的，不少养虎人都在虎口丧生了，更何况现在老虎在发着威。但为了救孩子，他麻着胆子，满脸冷汗地往老虎靠近。

老虎瞪着他，嘴里叼着孩子仍没有松口。它看着小矮人靠近，没有动。小矮人拉拉虎口中的孩子，老虎眼中立刻放射出凶光。这是虎口夺食，太危险了。小矮人忙松开了手。

王兰英忙说：“小兄弟，你给老虎挠痒痒！我去拿肉。”

王兰英的话提醒了他，三年前，他正是用这种办法，将虎口中的骨头掏出来的。他擦一把脸上的汗，慢慢钻进笼子，他尽量轻手轻脚，他蹲下身子，靠近老虎的肚皮下，双手对老虎后腿窝里挠了起来，眼睛却一眨不敢眨地望着老虎的反应。

老虎也像人一样护痒痒。小矮人手挠了几下，老虎想笑，大口一张，孩子从老虎嘴里掉下来。老虎再想张口咬孩子时，孩子早被小矮人一脚踹出了铁笼。也恰巧在这时，王兰英赶到，她忙将手中的肉隔着笼子扔了进去。老虎一口咬住肉，小矮人乘机跑出笼子。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由都长吁了一口气，紧接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孩子跑到他妈怀里。孩子妈听到孩子哭声后慢慢苏醒了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孩子。

高团长由于肥胖，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他却没有醒过来，永远离开了他的动物表演团。杨侠一见高团长死了，知道小矮人和王兰英要掌团了，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带着卖票的款子连夜偷跑了。

小矮人以后又怎么样了呢？

尾声小矮人同王兰英正式结为夫妻。夫妻俩恩恩爱爱，同心协力治团，更新节目，精益求精，不断招收培养年轻演员，还把团改为：安徽大泽艺术表演团。一九八口年，经国家文化部审批，决定一九八一年春天，随同国家另一支访问团去日本演出。接到通知后，他们率团即刻到京加工排练，并参加了中央电视台举办的春节文艺联欢晚会。

联欢晚会上，有小矮人和王兰英夫妻合演的骑虎跳高精彩表演。演出结束后，国家残疾办负责人接见了小矮人。小矮人还发表了电视讲话，他动情地说：“我小矮人向全国残疾人朋友们拜年！希望朋友们身残志坚！我只做了一点点事情，社会就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在此，我要向哺育我的皖北大青山区父老乡亲拜年！向众多在过去日子里关心我，爱护我的朋友们拜年，向我家哥嫂拜年！我想念你们！……”小矮人眼中的泪花在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