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PHP研究所——人性的研究

1961年，66岁的松下幸之助就任松下电器会长，女婿松下正治被指派为社长。松下在60年代中期稍后重回管理岗位，到了1973年，他改任最高顾问，进一步远离公司的日常运作，会长之职由高桥荒太郎接任。

一个人功成名就之后，不管从事何种职业或是适值什么年龄，都会逐渐浮现一个问题：接下来是什么？更多相同的事情吗？过了一定的年纪，想要再创事业高峰，就像运动员一样，通常是不可行的，或者对公司或身边的人而言不见得有利，例如有些企业家会拒绝授权给下一代。但假使答案不是单纯重复相同的事情，那答案究竟是什么？是沉浸在过去的荣誉中？还是在高尔夫球场上消磨退休时光？

投入PHP研究所

松下晚年的时候，花在传统意义上的退休活动上的时间并不多，他没有打高尔夫球，也绝少参加音乐会或是放长假，而是去写书、赞助许多福利计划，以及投身PHP研究所。

1946年11月，在战后的艰难时期，PHP研究所由松下本人正式成立，该机构的明确目标是研究人性，以及协助防止日本再度出现类似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自杀式行为，而这个基本概念就隐含在其名称之中，PHP的意思即为“在繁荣中获得和平与幸福”（peace and happiness through prosperity）。

PHP研究所曾在1950年关闭，但其月刊仍继续发行。1961年松下重返公司之后，研究计划又被恢复，随着位于京都的办公大楼在1967年落成，PHP的触角伸展得更远。

在松下最后27年的生命中，他投入了许多时间在这间小研究所里，就像他在20世纪里的任何一项创举，这是一项不同寻常的事业，美国并没有类似的机构。表面上看来，PHP活动似乎理想得近乎天真，在西方人的眼中尤其如此，但是那些活动精确地反映了松下在他生命低潮中优先考虑的事情。

某种公关策略？

他在占领部队正式将他解职的同一个月创立PHP研究所，由于研究所象征和平，而且其名称是以英文而非日文来表示和发音，心存怀疑的观察家往往会猜测，这是否是针对美国人所布下的某种公关策略。

在研究所第一次正式会议上，松下召集松下电器的30名员工，向他们讲述日本发生的苦难，并且对如何从那些苦难中解脱提出问题。他又提到繁荣和快乐以及如何可以两者兼得，他漫无边际地闲谈，大家毕恭毕敬地听着，但是他们真正的想法费人猜疑。

有6个月时间，他因为被认定为财阀而不能工作，那段期间，他全心投入PHP的运作，在大阪梅田车站散发一些传单，传单上说明了PHP以及集会的时间和地点。他每个月在中之岛的大阪府立图书馆演讲，又在东京和名谷屋筹组活动。

反应冷淡

一般人的反应冷淡，松下电器工会还问松下，为什么不多花一点时间在拯救公司上面。他想说服大家加入PHP的活动，却遭到拒绝，其他团体的反应也一样。仅管多方努力，PHP的聚会始终招揽不到100名以上的听众来参与。

在自传里，松下含糊地提到：“一开始，PHP活动进行得并不顺利，牵涉的因素有很多。”他没有说这些因素是什么，但是一般人都会怀疑，一个饥饿的国家怎么会对讨论人性比寻找食物更有兴趣？

1947年4月，这个陷入挣扎的小研究所发行创刊号，1950年7月，亦即盟军解除松下电器的财阀令之后，松下停止PHP的活动，但是月刊继续发行。这项决定的时间，令人对他真正的目标再度提出质疑，不过没有迹象显示，他因为推动该研究所而受到盟军当局的喜爱。

松下本人说，战后那一段时间的PHP活动成绩并不理想，但是他也说，这个组织对他个人相当重要。“在那些年里……PHP真的是我的精神支柱。”

该研究所可能达到了一些公关目标，不过松下是对的，这个机构对他个人帮助更大。战后初期他面临的压力颇大，有一阵子，很多噩梦都可能成真，例如他的公司可能就此毁于一旦，他可能破产、甚至被扣上军火贩子的帽子。同样糟糕的是，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无力应付这些问题。面临这些窘境，想想他过去的表现，从事带有理想色彩的活动，可能会多少给他一些安慰。

如果PHP研究所只是为了令美军印象深刻而设下的公关策略，那么这个策略在1950年以后和公关并无关系，不过当松下在60年代决定淡出公司运作时，他立即转而投入PHP。

1961年，松下以松下电器社长的身份退休，并且成为会长，继续在公司扮演积极的角色，但并不是从管理的立场出发。同年8月，他重新推动PHP的“研究”活动，并且亲自积极参与。

研究人性

此时，他有足够的金钱去买下一间宫殿，以及雇用100位捉刀作家替他写有关伟大管理秘诀的书籍。但是《时代》杂志在1961年底派记者跟松下洽谈时，他们发现，这位日本名企业家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几位PHP的员工待在一间“朴实的京都市内宅邸”里。《时代》杂志写道：“在研究所宁静的庭园，以及如寺院般的氛围中，他啜饮茗茶、品尝糕点，并且和三位年轻的研究人员进行研讨会，讨论如何能为全人类带来最大的繁荣和幸福……”

他告诉《时代》杂志的记者，他相信，除非他们可以更了解人性，否则繁荣将难以捉摸。“所以，带着一颗谦虚的心，”他说，“我想研究人性。”

接下来的25年里，松下鼓励PHP举行各种活动，自身也参与。他花很多时间讨论人性，以及管理、政府、公共政策和日常生活的相关问题。

由于松下的支持，PHP在1968年设立出版部门，在1969年设立国际部门，接着又在1970年出英文版的PHP月刊。1975年，该研究所出版松下的《人间思考》，在1977年出版《我的梦，日本的梦，21世纪的日本》。PHP研究所在1977年5月开始一连串研讨会的第一场，同年12月《Voice》月刊创刊，1979年在新加坡设立办公室，1980年出版该月刊的西班牙文版，并且在1981年于国外举行第一场PHP研讨会。

1983年5月，PHP创立“京都全球变革座谈会”（Kyoto Colloquium on Global Changes），为日本政府、企业界和普通大众提供政策建言。在自传中，松下表示，他预见座谈会“可以帮助日本在国际社会中扮演适当的角色。”一些包含名作家、学者和企业领袖在内的核心成员领导这项计划，而他们的目标，和松下以前的目标一样令人难以置信，是希望“通过彻底了解日本和其他国家出现的问题，来对以下难题提供可行的解答：全世界的人民应该用什么样的价值观来寻求和平相处？什么样的指导方针可以促进新的全球体系和秩序诞生？”

在他于1989年去世之前，PHP研究所已经扩大到雇用300多人，这些人大多从事出版活动，PHP发行11份杂志，其中大部分是月刊，总发行量超过300万份，该机构每年也出版400本左右的书，其中包括一般性的非小说、教科书、研究文章、童话，另外还发行了数百卷的录像带。

出版以外的事业现在包括管理研讨会、交谊俱乐部和举办研究活动，PHP研究所管理研讨会主要是为期两三天的活动，累计有18万人次以上参加，PHP交谊俱乐部有3000个志愿者协会，从事由PHP鼓励与支持的各种活动。研究活动则是由三大团体领导，其中一个团体是京都全球变革座谈会。

要判断这一切活动的影响力如何，相当困难。从许多方面来看，和松下过世时雇用将近20万人的松下电器比起来，PHP研究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它的刊物《PHP》发行量一度比日本其他月刊都要大，在美国或欧洲，这都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寻求更美好的世界

英文版的《PHP》杂志形容自己在“寻求更美好的世界”。在20世纪80年代每一期《PHP》中，都有一个称为“Voices”的部分，主要是刊登各国读者的短文，住在美国的相机修理师丹·汤森（Dan Townsend）建议销毁军备。印度的一位经济学家奈尔（K. Radhakrishnan Nair）主要讨论国家之间的敌对，印度的一位老师阿贾瓦（Sushila Agarwal）则提及关于和平方面的教育。

对心存怀疑的观察家来说，杂志、研讨会和书籍可能都显得太过理想化、甚至等而下之[1]，但是它们忠实反映了松下晚年从事的大多数活动。视个人所采取的角度而定，有人觉得PHP既大胆又有远见，却也有人认为它就像有钱人所创造的昂贵玩具。

思想体系

松下配合PHP所发展的思想体系，似乎和某些宗教一样广大及复杂，现代人听到这些思想，常常会觉得老套。大家第一次接触它，有时会发现这些理念表面上过分简化，但是其中的细节又令人迷惑或矛盾。松下到处听来和借用的实际概念，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这种迷惑。

虽然广泛，PHP价值观的核心（亦即松下的价值观）可以概括成几个重点：

一、人性本善而且负责

“一位著名的政治学家曾经指出，所有实际的政治哲学都是以人性本恶为前提，当然，马基雅维里（Machiavelli）的《君主论》（The Prince）是最佳范例，但是另外还有很多例子，柏拉图在《共和国》（Republic）提出的‘哲学家皇帝’概念，以及孔子圣贤治国的想法，都是明白的精英统治论，这些理论假定人无法管理自己。这类思想家可能很卓越，但是在这点上他们错了。人性本质上并不坏，也不愚笨，人有时会软弱，无法凭良心做事，而且常常受到邪恶诱惑的引诱，但是只有极少数人基本上本非善类，极少数人不能依理智来克制邪念。”

从他自己的过去、特别是19世纪90年代和20世纪40年代的“糟”遇来看，一般人可能会以为，松下对人的看法一定会更悲观，但是他告诉旁人，他自己的大半生，就足以说明人性本善，他一再赋予个人责任并且信任他们，而他们也一再为他创造小小的奇迹。

二、人类已经证明自己有能力成长和进步，不论是在物质或是精神上

“人类历史的确可以被解读为悲剧不断上演的历史——战争、暴行、迫害、饥馑等等，但是我们也持续成长和进步，不论是在物质或是精神上。科技在我们的生活中制造了安全舒适，给予我们在创造力方面更大的成长空间。此外，经过年代更迭，伟大的哲理帮助越来越多的人达到心灵上的平静，或者，再想想文学和艺术杰作如何大大丰富了我们的生活，以及哲学家和思想家帮助我们更了解自己。”

他说他自己的生活经验提供了诸多证据来支持这项看法，他看过数以百计的人（常常是教育程度不高的人）后来承担重责大任，工作表现相当杰出，他看到他的国家从封建王朝变成富裕强大的现代国家，他眼看自己的公司成长，并且让数十亿人的生活更加舒适；也许最重要的是，他亲眼目睹自己在80年之间获得优异的发展。

三、人类有选择的权力

在传统社会中，一般认为统治世界的是神明或是大自然，时至今日，现代科学常常将人类的行为看做是由强大的基因、心理、社会和经济力量所控制，自由意志的概念与这两种观点格格不入，但是自由意志却是松下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相信人是能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有自由意志的行为者，他们有所选择……一条路通往和平幸福，另一条则将我们带往混乱和自我毁灭。”

他告诉别人，有人自认为是最无助的无名小卒，这种想法毫无意义，在他自己的生命中，他曾经历过数百个重要的选择机会，从他还是一文不名的孩童时代就开始了：要不要待在五代自行车店、要继续在大阪电灯厂工作还是自行创业、在1917年11月要放弃还是继续尝试、在20世纪20年代要放松还是设定更高的目标。他和他的PHP研究助理回顾其经历时，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他相信自己是个软弱的无名小卒，事情的发展可能完全朝另一个方向，他的人生将截然不同。

他觉得，“人无从选择”这种想法，会使人软弱和丧失力量。

四、我们有能力集中物质和知识资源来对抗世界面临的难题

假定人性本善、会进步、有选择权力，那么第四项原则就会不言自明。

“值此文明的关键交替期，我们必须重建信心，相信人类拥有正确的智慧，我们必须再度向自己保证，我们有能力将物质和知识资源集中起来，以便寻找方法来解决世界所面临的问题，面临危机时集中力量总是比较容易；但是我们不能让危机感所产生的不必要的悲观压倒我们，因为那会导致绝望和瘫痪。我们绝不要对未来丧失希望，我们要相信普遍的意志终将主宰人类事务的道路，而且因为人性本善，人们的意志会战胜、同时引导世界迈向更美好的未来。”

五、解决难题需要开放的心胸和学习的意愿

“素直”（Sunao）是一个日本字，通常表示一个人柔顺或是温驯、坦白纯真、心地诚恳。我们可以说，素直的心是不受束缚的心，很容易就可以适应新环境，拥有这种心态的人，见山是山，不会用偏见、情绪化或是成见来看待事物。有偏见的人看待任何事情，都是透过滤纸或扭曲的镜头，对这种人来说，白纸看起来可能是蓝色的，直线可能看做曲线，看不到物质真正的质地。如果决策者是根据自己的偏见而非实际情况来作判断，那么他就会被误导。”

素直的心

素直这个概念，是松下思想的中心，他告诉人们，要以直接坦诚的心来面对现实，不要因一时的冲动或是政治阴谋使你分心，松下会说：“下雨时，打开你的伞。”

他相信，任何人只要经过努力，都可以培养出这种心态。学校可以教导青少年以这种方式来思考事情，社会可以协助民众用这种方法来看待事物，最后的效果将会很惊人。他提醒别人，抱持素直的心态，就可以从任何事情、任何遭遇、随时随地学习到事情。

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忍不住怀疑PHP及其哲学。除了“素直的心”以外，PHP的理念都不是新创的，无可救药的乐观显得太天真。大家很有理由怀疑，这整个行动是不是为了隐藏一些目的，可能是为了替公司或是创办人建立良好的公共关系。如果告诉怀疑者，松下深信研究所的哲学，那些理念是他性格的一部分，它促成了他的成功，对方通常是会意地一笑，接着提起松下的情妇、坏脾气，或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扮演的不光彩角色。

不过，与他熟识的人一致表示，他是真心相信PHP哲学的；大多数人指出，这一套乐观的信念是他人生观的中心部分，至少在他下半辈子是如此。他们说，看看他的行为，试想他若对人性、进步或是谦虚的重要性抱有另一套看法，情况会变成怎样。他们辩称，如果他不相信人性本善，他就不会发展出1932年的企业使命，也不会在一个实施事业部制度的组织里，赋予员工重责大任。如果他不相信人类会进步，而且可以主动实现进步，他就不会采纳一个长期的观点，投资、冒险以及鼓励他人仿效。如果他不相信开放心胸的力量，他就永远无法使他的组织在20世纪50、60和70年代始终保持弹性和适应性。

他们表示，松下也渐渐相信，惟有拥抱这种价值观，人类方可成就更多大事。松下认为，PHP最基本的观念不会受到时空的局限，他觉得，这些观念既然适用于日本，也会适用于美国，它们在20世纪威力强大，在21世纪当然也是潜力惊人。所以，在晚年时，他惮精竭虑，试图培养出更多信仰者。

不断提高目标

其他人到他这个年纪时大多会退休，然而松下还忙着教育和动员越来越多的群众，他毫不厌倦地宣扬乐观的PHP哲学。“一般而言，我们年纪一长，并且达到某种程度的财富、名声和社会荣耀，我们就会满足，”新井正明（Masaaki Arai）说道。新井正明在20世纪50年代初次见到松下，并且在松下去世时担任松下政经塾的董事长。“我们一般会认为，‘好了，我已经做得够多了，现在我要辞职享受一下。’但是松下从未这么想，他不断把他的目标提高，总是设定更困难的目标，他始终相信，有更多事尚待完成，社会可以变得更好。”

他从未退休，至少从传统的角度来看是如此，但是他放弃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营运角色，继续前进。对一个行动派的商人而言，和研究助理坐在朴素的京都市内宅邸研究哲学性的问题，似乎是不可能的“下一步”。但是基于某种理由，这并不是松下生命里偶然的片刻。数十年来，他一直在学习、成长以及自我再造，以65、75和85岁的年纪，他继续做同样的事。

[1] 一位要求匿名的受访者嗤之以鼻地说：“小型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