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陈佳靖

编辑 | 黄月

如果一件物品不再有用，你会如何处理它？

对这一问题，老年人与年轻人有截然不同的答案：前者可能会存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后者通常会直接扔进垃圾桶。近50年来，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大大提高，能够买得起的东西越来越多，日常物品的更新淘汰也在不断加速。如今的年轻人不必再像他们的长辈那样靠省吃俭用过上舒适的生活，但物质的丰富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很多被人们扔掉的东西并不完全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垃圾，只是不再被原主人需要。

近年来，诸如闲鱼、爱回收、多抓鱼等二手平台的兴起为这些多余的物品找到了更好的去处。二手交易一方面使物品得到回收利用，另一方面也为供需双方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在环境危机日益凸显的当下，年轻人更愿意参与到二手交易中，将其视为一种反消费主义的环保实践。与此同时，“绿色消费”正成为品牌流行的营销趋势。正如界面文化前不久的文章所说，绿色消费的益处不言自明，但它与资本主义扩张逻辑存在冲突。许多公司将可持续性作为变相吸引消费者的商品符号——例如H&M一边鼓励回收利用旧衣物，一边又赠送优惠券刺激人们继续购买更多衣服——实际上只是为了减轻消费者的道德压力，并非从根源上解决过度消费和生产的问题。

但这是否意味着回收二手物品毫无意义？二手经济的发展将对环境带来哪些影响？出生于废品经销商家庭的美国记者亚当·明特长期关注全球回收行业，曾在中国进行多年深度调查。他发现，全球二手交易蓬勃发展，但相关数据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少之又少。为了还原二手世界的真实情况，他走访了形形色色的二手回收机构和旧货市场，并将观察与思考写进了《二手世界》，该书已于日前推出中文版。

在调研过程中，来自全球各地的二手从业者几乎都对明特说过同一句话：一个人的垃圾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宝贝。这或许是二手产业能够发展至今的根本原因。早期，发达国家将多余的二手货出口给有需要的发展中国家，但随着后者日益富裕，如今全球正陷入二手物品泛滥的危机时期。在明特看来，与其说是数量危机，不如说是质量危机——二手物品因质量低下而无法被重新回收利用的情况愈发普遍，致使地球环境岌岌可危。若想让最有能力“变废为宝”的二手从业者继续发挥他们的优势，我们有必要了解二手世界的运转过程，了解为什么大多数东西变成了垃圾。

01 堆积如山的二手物品

仅在一百年前，二手货还没有进入大众视野，如果再将时间往前推一百年，连“废弃物”这一说法都十分新鲜。美国是全世界最早进入物质丰裕的发达国家之一，但在19世纪到20世纪初期，美国仍处于农业社会，人们以家庭为单位定居在某地，家中的物品几乎只有必需品，且多由手工制作。当时的人们养成了爱惜物品的习惯，无论是家具日用还是服装配饰，在破损后必定会被反复修补，一用再用，即使一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也会被保留起来，尽可能传给下一代人。

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加速，这一情况发生了本质改变。美国乡村大量人口涌入城市，从事大规模生产工作，生活用品成本逐步降低，中产阶级得以购买到便宜的新商品，但被淘汰的旧物仍然有限。由于现代化的垃圾收集和处理方式在当时还没有出现，人们通常会把多余的东西捐给教堂和其他慈善组织，后者则出售这些东西，用收益资助慈善事业。直到20世纪50年代后，美国中产阶级才负担得起频繁购买时尚衣物的开销，“衣服或其他物件可以修补后继续使用”的想法逐渐消失。与此同时，美国人的平均住房面积大大增加，宽阔的住宅使人们有了更大的储物空间，新商品不断涌入，也不断有旧物被淘汰。

消费日益成为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多余的物品堆积在私家住宅的阁楼、仓库、车库和庭院中，如何处理它们成了新的问题。1965年，美国颁布了《固体废弃物处置法》，1976年修订更名为《资源保护及回收法》。也是在同一时期，车库旧货出售开始在美国兴起，在整个70年代，平均每年有600万场车库旧货出售活动在美国举办。与百货商店统一的零售方式相比，这种活动更能带给顾客有趣、多样化的购物体验。通过二手物品交易，普通人不但有机会享有中产阶级消费的时髦商品，还可能找到物超所值的宝贝，许多废弃物回收公司和二手商贩都试图抓住这一巨大商机。到了90年代，互联网的发展进一步促进了二手市场的繁荣，包括eBay在内的第一批线上拍卖购物网站曾让很多美国人一度陷入“网上拍卖瘾”，二手经济逐渐在美国经济中占据主导地位。

从环保的角度看，转卖二手物品所需要的能源和原材料比生产新商品要少得多。通过再利用与再销售，消费者也与自己弃之不用的物品建立了更紧密的联系。二手产业的崛起还创造了更多就业岗位，这些无疑都是好事。最大的问题是，二手物品实在太多了，已经远远超过了市场的消化能力。“二战”后，包括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经济崛起，而人口老龄化带来了大量旧物。经历过物质匮乏的老人们大多保留着囤积物品的习惯，这意味着直至他们逝世，这些东西很可能会一直堆放在家中。在老龄化最严重的日本，很多时候没有亲人来认领或清理死者的遗物，每天都能发现堆满了东西和垃圾的“空巢”。这一现象推动了不少发达国家的房屋清理行业以及“整理师”职业的发展，他们的工作不仅仅是清空多余的物品，还要想办法让这些二手物品尽可能得到回收利用。一些质量上乘、仍有利用价值的物品会被送去二手店，二手店不要的物品会送往慈善机构，还有相当一部分会出口给有需要的发展中国家，最后剩下的才会进入垃圾填埋场。

随着人们的环保意识不断增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废物回收利用的重要性。遗憾的是，根据循环经济智库（Circle Economy Thinktank）发布的《2021年循环差距报告》，目前全球仅有8.6%的材料能够真正得到回收利用。由于提取可回收部分材料的经济和环境成本很高，垃圾填埋和焚烧通常是更明智的选择。与此同时，东西越来越多也意味着，要制定一种创新且可持续的解决方案，从经济角度越来越难以实现。但这不代表人类已经束手无策。正如明特指出的，物品回收在循环经济的3R原则（即减少原料、重复利用、物品回收，英文分别是Reduce、Reuse、Recycle）中并不是最优方案，人们更需要做的是改变生活方式并重新思考自己的消费动机。即使在物品回收这一环节，大多数人也仅仅是把旧物丢进了回收箱，却没有意识到“回收”并不等于“循环利用”。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思考的不仅是多余的东西要如何处理，还应该是如何确保它们最后可以在二手店里出售。

02 一场酝酿已久的质量危机

无论如何，只要一件商品被生产出来，它就终将成为垃圾，因为没有东西能实现百分百回收利用，除非有新的回收技术诞生。二手交易不过是让垃圾清理来得更晚一些，但它也是目前最符合可持续发展原则的行业。表面上看，全球二手市场蒸蒸日上，但明特在各国走访调研时却发现其内部危机重重。过去20年，发达国家的二手物品堆积如山，发展中国家对二手货的需求却不断下降。供需不平衡导致更多二手物品亟待被处理，如果不能为它们找到合适的归宿，它们最终的命运就是进入填埋场。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称, 2000-2015年，全球经济增长的70%都来自新兴市场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它们同样是全球最大的二手货市场，刚富起来的消费者热衷于购物，渴望过上和发达国家的人们同等质量的生活。譬如，在东南亚地区，小型二手商店十分普遍，消费者尤其喜欢日本的东西。越南、柬埔寨、菲律宾等都曾是日本最重要的二手货进口国，还有不少日本二手公司在当地设立经销店。但随着发展中国家生活水平的提高，日本二手公司的业务量急剧萎缩，一位日本资深从业者告诉明特，越南对于二手货的需求相比过去峰值时期下降了10%，菲律宾下降了20%，尼日利亚也下降了20％。从这一点看，二手经济的前景并不乐观。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在这一变化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决定加入全球经济市场，物品大众化进程再次加速。中国厂商利用低成本优势为国际企业代工，形成了“中国制造”的初期形态，随后中国制造业崛起，国产电子产品和轻工业产品开始如雨后春笋般走进千家万户。短短20年间，中国制造占全球的比重跃升至6%。从服装到电子产品，生产成本的大幅降低带来了中国乃至亚洲地区的亿万名消费者，也改变了全球市场。以日本为例，过去一手货的价格很高，二手货就有较大的销售空间，但进入21世纪以来，包括电器、消费类电子产品在内的耐用品价格下降了超过40%，它们多数是中国制造的。尽管发达国家的一些消费者具有良好的可持续发展意识，但面对更便宜的新商品，谁还会购买二手货呢？

明特还发现，在二手货需求下降带来的数量危机背后，其实是一场酝酿已久的质量危机，这一点在服装行业尤其严重。为了满足亚洲市场迅速增长的消费需求，服装品牌的制造商们希望生产更多价格便宜的东西，而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必然会牺牲产品质量。降低成本的关键在于雇用廉价劳动力，将厂址选在柬埔寨、缅甸这样的新兴市场。到了20世纪90年代，这种做法也推动了“快时尚”的发展。以低价、款多、量少为特点的“快时尚”大大满足了年轻消费者对第一时间更新流行款式的需求，这些衣服穿不了多久就会被淘汰，制造商自然不必费心保证质量和耐久性。

二手服装平台thredUP在2018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千禧一代最有可能一件衣服只穿1-5次就扔掉。过去，它们很可能会再次出现在二手店，而如今，很多衣服的质量比一次性的好不了多少，根本没有机会进入二手市场，甚至连做成抹布都不合格。据麦肯锡估计，超过一半的“快时尚”产品在一年内就被处理掉了。在全球最大的二手服装市场之一——加纳的坎塔曼托，约有40%的进口二手服装由于质量问题直接进入垃圾填埋场，这些劣质衣物的人造纤维和染料难以被生物降解，最终严重危害了非洲的土地与海洋环境。

在刚刚迈入21世纪时，中国还是二手服装的主要进口国，现在却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一手服装生产、消费和出口国。除了中国，其他许多国家也实现了“由旧到新”的转型，反过来威胁了二手服装行业的发展。即使在二手服装仍占据主导地位的非洲，情况也在发生变化。正如一位衣物分拣商对明特所说，“非洲再也不是垃圾场了”，没有人会傻到花很多钱买二手的Forever 21。过去，人们会把好东西卖去南美，剩下的才会卖给非洲；如今，得益于城市化和社交媒体的发展，非洲人都知道质量好坏。换句话说，如果全球制造商继续以当前的速度生产低质量产品，二手交易终会退出大众视野。

03 尾声：如何变废为宝？

本质上，二手产业的兴起是源于贫富差距。但我们既没有理由强迫发展中国家为了环保而放弃经济发展，也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去过一种反消费主义的极简生活。正如明特所说，一些人愿意投入二手回收事业并不都是（实际上大多不是）出于道德因素，而是因为有利可图——“如果你丢进回收箱的东西，能以某种方式实现重复利用，那么全球的废品回收商就会设法将这些东西运送到能最大化利用这些东西的个人或公司手中。”

消费者并非唯一能为此做出贡献的人。鉴于二手经济已成为一个跨越全球的庞大产业链，全球制造商以及各国政府有必要承担更多责任。针对二手物品泛滥和质量低下的问题，明特在《二手世界》中提出了明确的建议，它们正在成为现实。一种做法是延长产品的使用寿命和耐久性。在这方面，政府可以直接参与产品耐久性的监管，诸如汽车、儿童安全座椅、电器等产品的最低安全标准已经越来越常见，也十分必要。对于某些不适用于此的产品，更为简单的方式是要求企业公开标明产品的使用寿命。现有研究表明，寿命标签对消费者的购买决定具有较显著的影响，这也会激励企业为寻求经济效益而改善设计、生产和营销方式。

另一种做法是增强产品的可维修性。当前，很多制造商并不鼓励消费者自主维修产品——智能手机缺少简易更换电池的端口；汽车只能依靠经销商的软件才能进行故障诊断；更有商家在产品上贴标签警告消费者不要拆开电器。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从心理上迫使消费者放弃维修，或到官方指定网点维修。未来的消费者维修权法应要求制造商公开产品的拆解和维修信息，并将相关零部件和工具（包括软件）以公平、合理的条件出售给消费者和独立维修店。最重要的是，维修权法应确保更多的消费者能以较低的维修成本（尤其是技术成本）和便捷的方式（比如在社区内）获取维修服务。

诚然，追求快时尚的消费者未必会因为寿命标签而购买更耐穿的服装，购买力强的人也不会因为有了维修手册就停止淘汰旧物，但以上方法对于整个社会产生的深远影响仍不可低估。它们将成为二手市场的间接助推力，随着更多政府、企业和个体的加入，我们有希望看到陷于危机的二手经济发挥出它本应做出的更大贡献。

参考资料：

《二手世界：全球旧货市场调查手记》，[美]亚当·名特 著，王小可 曹易佳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12.

《废物星球：从中国到世界的天价垃圾之旅》，[美]亚当·名特 著，刘勇军 译，重庆出版社，2015-06.

《中国制造70年崛起历程》，《中国民商》2019年第七期.

"Turning to sustainable global business: 5 things to know about the circular economy". United Nations.

"Why our second-hand clothes are causing an 'environmental catastrophe'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world". Fashion Roundt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