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森林中行走的老虎。 （IC photo/图）

当搜寻队找到上山打柴的丈夫哈努曼塔（Hanumantha）时，一只老虎已经残忍地吃掉了他一半的尸体。

“这是我的宿命。”时隔三年，他的遗孀格帕玛‧纳雅卡（Gopamma Nayaka）依旧满怀悲痛。但格帕玛说，她并不怨恨吃掉她丈夫的老虎。

不过，打虎还是护虎仍成为让印度城乡分裂的议题之一。

从宗教宽容到“相互残杀”

格帕玛生活的村落邻近邦迪普尔老虎保护区（Bandipur Tiger Reserve），当地栖息着大约400只野生老虎。

像不少印度教徒一样，格帕玛认为，万物皆由神创造，不论动物还是非动物都有灵性和情感。她不担心老虎数量的增加，也不会将丈夫之死归咎于当地政府推行的“护虎行动”。

当前，超过八成印度人信奉印度教，而“自己活也让万物存”的宽容世界观，也促使印度成为全球最大老虎家园。据联合国环境保护基金会统计，印度老虎栖息地仅占全球的25%，却生活着3000只野生老虎，大约占全球的70%。

“在其它文化类型中，很少出现这种现象。如果老虎吃人这种事发生在美国或巴西，他们第二天就会把一切祸害都干掉。”印度野生动物保护协会（WCS）食肉类动物学家乌拉斯·卡兰西（Ullas Karanth）说。

至少从四千多年前开始，印度就盛行偶像崇拜且不乏动物为崇拜对象，有象神伽内什、猴神哈奴曼、鸟神迦楼罗、牛神南迪等，老虎也同样受到崇拜。

在《阿达婆吠陀》《夜柔吠陀》等古代典籍中，就记载着征服老虎的咒语，也有赞美天神具有老虎般力量和敏捷的篇章。

在民间神话传说中，湿婆神旁边一直有只老虎在守护，力量女神杜尔嘉（Durga）和生长之神阿雅帕（Ayyappa）也时常骑着老虎出行。

“早在南亚青铜时代，老虎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印度历史学者克利希纳（Nanditha Krishna）撰文称，印度人崇拜老虎，但更崇拜能降伏老虎的人。

天上的神灵和人间的英雄，也时常被描述为猎杀老虎、控制老虎的形象。在南部喀拉拉邦，每年秋收季节都会上演“普利卡莉老虎节”，祈求风调雨顺，“普利卡莉”即老虎跳舞。

近年来，印度总理莫迪发起的“印度制造”运动也是以狮虎合体型动物为徽章标记。

印度人对老虎有爱、有敬、有惧更有恨。如今，虎患不断却让印度宗教和文化所赋予老虎的“神性”迅速退去。

但印度偏远地区的农民依旧为虎患所困扰。据该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统计，2007年，印度大约有40至50人死于老虎的袭击，尽管这远低于被大象杀死的350人左右。

但在印度，大象杀人被视为如同车祸一样稀松平常，而老虎吃人则更为惊悚，它触动了人类内心深处原始的恐惧。

“像园艺师修剪枯枝败叶”?

老虎袭击人类的现象更是节节攀升。从印度政府老虎保护机构的统计来看，濒危的大象和老虎平均每天夺走近两条人命，是什么因素导致印度虎象“滥杀成性”？

乌拉斯·卡兰西等动物研究者认为，人类不断侵占动物的固有栖息地是人兽冲突的重要原因，尽管老虎数量有所增加，但自然保护区的面积并没有随之等同扩大，这导致一些大型猫科动物不得不闯入人类的村落觅食，它们杀死牲畜甚至袭击人类。

虎患不断，印度教传统的宽容文化也开始瓦解，人虎“相互残杀”以及触发的农民暴动开始增加。

2013年夏天，卡纳塔克邦（Karnataka State），一名为西瓦马拉帕·巴沙帕（Shivamallappa Basappa）的农民在附近邦迪普尔老虎保护区（Bandipur Tiger Reserve）边缘放牛时被老虎咬死，《印度斯坦时报》描述称，“身体大半部分被吃掉”。

这名不幸的农民是短短半个月内第三位老虎受害者，当地民众的愤怒和恐惧情绪早已接近崩溃。巴沙帕遇害后，两百多名农民火烧了当地的森林保护部门大楼，还点燃了一辆巡逻越野车。

愤怒的农民将虎患归咎于环境保护组织，这起事件也触发了印度社会如何处置“滥杀成性”的老虎的争议。

但卡兰西等多数印度动物学家认为，大多数老虎通常不会以人类为主要猎物，但每年还是有10到15只老虎专门捕食人类。

“如果你想要大量的老虎，就要有所取舍，总不能让农村里的每个人都因为一只动物吃人而反对全体老虎。”卡兰西认为，维持人虎和平、避免“相互残杀”的最现实办法是，在食人老虎再次吃人之前就把它们杀掉。

这被比作“像园艺师修剪枯枝败叶”，剪除有害的个体会带来整体的健康。

但位于城市的动物权利组织具有很强大的政治影响力，他们反对击杀那些食人成性的老虎。

“你不能因为动物不能表达自己，就对动物施加暴行和不公正。”在社交媒体上，那格浦尔（Nagpur）的医生、野生动物权益保护者杰里尔·巴纳特（Jerryl Banait）自称是“无声动物的代言人”。

他主张，应该把食人成性的老虎捕获后关起来，转移它处再释放到野外或者干脆放任自流。

印度政府也尝试过将吃人成性的老虎转移到其它森林，不过那被证明只是转移“祸水”。2014年秋天，一只在巴德拉老虎保护区（Bhadra Tiger Reserve）频繁袭击人类的食人虎，被转移放生到280公里外的森林里。

三周后，它又开始连续袭击人类，受害者还包括一名孕妇。根据印度现行法律，出于公共安全的因素，联邦高级官员和野生动物保护机构负责人可下令射杀老虎。

不过，两大舆论阵营的对立让人虎冲突成为“政治足球”，印度政府相关部门往往相互扯皮，导致食人成性的老虎继续逍遥法外。

“老虎繁殖越多，受害的人也越多”

于是，一些受害的村民只能组织起来自己采取行动，射杀或毒杀村庄附近的老虎。

当前，印度政府在全国至少设有27个老虎专门保护区，但随着人口的增长，人类耕种和居住与老虎栖息地的争夺战日渐加剧。

“老虎繁殖越多，受害的人也越多。”英国广播公司网站（BBC）援引一名印度村民的话，严重的虎患还加剧了印度原本就根深蒂固的城乡对立。

深受虎害的印度农民主张控制老虎的繁殖，而生活在大城市的民众则倾向于保护老虎。

这种生态价值观的对立，在“安妮事件”中走向极端。2015年初，一只被动物学家命名为“T-1”的老虎现身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 State）的潘达哈瓦（Pandarkhawa）地区，

而动物保护组织则亲切地称其为“安妮”。

它活跃在潘达哈瓦地区，那是一片草原、农田和森林犬牙交错的山地，分布着星罗棋布的村落。

那一年，“安妮”在猎食家畜时，顺带杀死了一名60岁的妇女。受害者被发现死在她田地里，背部有很深的抓痕。三个月后，“安妮”又杀了一个人，第二天，它又杀了一人……

恐惧迅速开始蔓延，争议也从乡间转到城市。地区野生动物保护负责人发布命令要求活捉“安妮”，但不能杀死它。但是，当地农民则要求射杀这只频繁害人的老虎。

农民群体、地方政府与环保组织对簿公堂。2018年2月，孟买高等法院发布判决，必要时可射杀这只杀人母虎。当时，又有9人死于“安妮”之口。

使用猎犬、滑翔伞和热成像无人机等各种手段寻找“安妮”，地方林业部门依旧一无所获。到了那年的8月底，又有3人死于“安妮”及其两只幼崽的捕猎活动。

三年时间，这只老虎杀死了包括一名孕妇在内的13人。直到2018年11月2日晚饭过后，阿斯加尔（Asghar）接到一个电话：附近道路发现一只老虎。

抓起枪，阿斯加尔就跟几名同事冲往事发地。在车中，他很快发现并确认了“安妮”，后者的侧面有独特的“三叉戟”虎纹标记。

一名伙伴先用麻醉镖枪击中“安妮”，但这只老虎愤怒地扑向汽车。这时，阿斯加尔扣动扳机向“安妮”开火。

这只老虎当即毙命。“安妮”之死触动的外界反应可谓冰火两重天，当地农民燃放鞭炮庆祝“祸害已除”，城市抗议者则点燃烛光哀悼这只老虎。

“安妮已被残忍杀害，她的遇害显然是非法的。”在社交媒体上，印度动物权利活动家、甘地夫人之子的遗孀马尼卡·甘地呼吁“为老虎安妮伸张正义”（JusticeForAvni）。

击毙老虎的阿斯加尔一直辩称属“自卫”。由于猎杀现场遭到破坏，对阿斯加尔主动射击的指控因为证据不足，他最终未被追究法律责任。

“安妮”之死不仅带来城乡的对立，更引起民众对印度政府的批评和不信任：当地村民禁止政府官员进村庄，甚至还殴打森林警察，受害者家属们只好自行筹款用于雇佣猎手。

人虎冲突进一步加剧。从印度国家老虎保育局（NTCA）公布的数据来看，2021年，至少有127只老虎死亡，其中62只是死在保护区之外。2022年初，至少有3只老虎死亡，其中2只死在保护区外。

尽管印度国家老虎保育局没有公布老虎的具体死因，但《印度斯坦时报》等多家媒体报道称，这些老虎大多死于非法狩猎和人虎冲突。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防疫规定，导致巡逻人员减少活动，农民失业也需要狩猎来谋生。”印度动物学家卡兰西说。

虎骨、虎爪、虎牙、虎鞭和虎皮等老虎身体的多个部位，都属于名贵的药材颇受国际黑市的青睐。

人虎冲突也是老虎死亡的重要原因。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与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发布联合报告称，一旦发生老虎袭人事件，印度村民往往以下毒等方式除掉“虎患”，这类事件占野生老虎死亡率的五成。

“印度政府的老虎监测计划不可靠”？

印度的宗教和文化将老虎上升为“神兽”“国兽”，但长达四百多年的殖民主义历史也带来浓厚的狩猎文化。

1912年，英王乔治五世访问印度期间多次狩猎，并公开炫耀他的捕杀成果。老虎则是英国殖民者和印度上层社会狩猎消遣的主要目标之一，也是穷人为获得奖赏的猎杀对象。

据印度历史学家克利希纳（Nanditha Krishna）统计，1875年至1925年，有8万多只大型猫科动物丧生于印度皇室和英国殖民者之手。

大规模狩猎活动也导致老虎的食物减少。通常，一只老虎每年需要至少猎杀500只猎物才能维持生存，但现实中一只老虎每年只能猎获大约50只动物，这也导致饥肠辘辘的老虎频繁袭击人类。

“唯一没有陷入困境的物种是野猪。”卡兰西在查阅旧狩猎期刊、动物标本和土地使用记录后发现，过去的一百多年里，老虎在印度67%的地区绝迹，处于其食物链下游的鹿和白鹿也开始灭绝。

到了1947年印度独立时，老虎数量已减少到4万只。1972年，印度政府的一项调查发现，老虎数量只剩下1827只。

这时候，印度政府开始采取措施“亡羊补牢”。1971年，时任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宣布狩猎为非法，并加强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立法，多个邦相继建立动物保护区，甚至还让老虎取代了狮子的“国兽”地位。

“老虎计划”（Project Tiger）初见成效。上世纪90年代，老虎复育量一度达到3500多只。但滥伐森林以及猖獗的盗猎活动又让诸多努力付诸东流。

据印度国家老虎保育局（NTCA）统计，2006年，老虎数量又骤降到1411只。从这一年开始，印度政府每隔4年进行一次老虎生存状态调查，并采取设岗严禁盗猎、派民兵保护老虎、恢复森林生态等多种保护措施。

对于“食人虎”所触发的众怒和报复性狩猎，印度政府对老虎受害者的亲属支付50万卢比的赔偿，牲畜遭受虎害也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偿。

不过，并非所有的受害者家属都会得到赔偿。当丈夫被老虎吃掉后，格帕玛找到当地一名高级官员时被告知，她的丈夫属于“非法进入森林”，所以，她甭想得到任何赔偿。

无奈之下，格帕玛只好借了一笔年利率高达60%的高利贷。从印度国家老虎保育局（NTCA）公布的数字来看，2018年和2022年两次公布的调查报告来看，自2006年以来，该国的老虎数量每年增长6%，高于老虎的自然死亡率。

印度拯救濒危老虎的行动似乎取得了成效。但卡兰西根据政府的调查结果进行测算发现，印度现有3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可作为老虎的栖息地，但实际划出给老虎的栖息地面积只占10%到15%。

“印度政府的老虎监测计划缺乏透明，因而不可靠，其监察结果没有可靠的科学证据支持。”卡兰西还在学术期刊《保护科学与实践》（Conservation Sciencand Practice）撰文称，在过去的20年里，老虎的数量稳定在3000只左右，实际上“无增无减”。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唐迎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