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心理暴力的距离》，[法]阿丽亚娜·卡尔沃 著，欧瑜 译，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3月版。

关于心理暴力人们最常见的观念是，它最常见于夫妻关系中，在这种关系中，一个暴虐的男人摧毁了一个顺从的女人。然而，男性和女性会在不同的领域使用心理暴力，使用的频率是相同的。但是，由于这种类型的暴力包含在其他两种类型中，而这两种类型的暴力往往更多地出现在男性身上，因此，这种运作机制的男性主导就会很明显。心理虐待可能发生在任何关系中，比如父母与子女之间、同事之间、朋友之间和亲属之间。

另一种观念认为，因为心理暴力是主观的，所以和身体暴力相比没有那么严重，或者更富于幻想性(那句众所周知的“那是你想出来的”)。因此，“客观的暴力”应该是受害者遭受的，并能够被社会明显界定的暴力(殴打、强奸等)，而“主观的暴力”应该是受害者感受到的暴力，无论受害者是否能够对其有所意识并用语言表达出来。然而，被一个人视为暴力的行为，对另一个人来说却不是。个体的限制、个人的价值和自尊，是我们能够在各类暴力中划定个人界限的唯一基准。这有时会导致受害者形成一种典型的说法：

“在我听了某某的遭遇之后，我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没那么糟糕……”

电影《垫底辣妹》（2015）剧照。

痛苦是个体化的，是因人而异的，它不具有像身体疼痛那样的标准尺度，它既不应该从非当事人的角度被评估，也不应该被判定为不具备充分理由。

日常生活中心理暴力的目的是打压他人

在日常生活中，心理暴力是由羞辱、反复贬低、粗暴或持续地指责构成的，其目的是打压他人。这与经典的家庭场景、争论、源于分歧的冲突(当事双方会相互争辩)完全不同。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在心理暴力中，不可能存在相互性：回应会被扼杀、贬低，并最终被摧毁。

这些你可能很难识别的暴力会给你形成一种身体和情感上的不安全氛围。你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不可预知的冲突、不可名状的反复恐吓(“不，我没有施暴！是你什么都不懂！”)、频繁的威胁(但不被承认，或以你可能“失当的”行为为理由并变得合理)、勒索、阴险的影射、破坏稳定的愤怒而感到脆弱，有时甚至感到精神不稳定，这些愤怒让你产生了一种羞耻感，并总是通过你的言行而变得“合理化”，从而“准确地”触发这些直接的或潜伏的暴怒发作。

这种运转不良的系统，其逻辑后果是创造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环境氛围，这种氛围随时可能爆发，并使你产生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和无价值感。这种感觉会因批评、心理伤害和轻视态度(如果你“不乖”，如果你没有满足施暴者非言语和无法预见的期待)而加剧。

电影《致命魔术》（2006）剧照。

如果你是此类暴力的受害者，你可能是出于几个原因放弃了作出回应的权利。首先是因为不想引得指责和贬低升级，其次是因为你最终明白了，质疑这一系统、争论和解释没有任何用处。你掉进了一个陷阱，没有任何理性或可以接受的出路。

这些你几乎每天都在承受的伤害，通过持续的矛盾言语、不言而喻的话语、谎言、操控、做戏和影射，制造出一种充满怀疑和困惑的气氛。事实上，这些伤害总是表现得好像是你行为的后果：你总是“失足”，却不愿承认。

更糟糕的是，你有时会尝试质疑施暴者，而对方会立即将问题抛回给你，并因为你胆敢这么做而被激怒：“不是！那你是在取笑我咯？”“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把我惹火了！(侮辱了我)”“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这些谩骂通常会伴随着威胁，施暴者会威胁要离开你，让你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悲惨命运。或者，最严重的情况是，如果你看起来过于果决地不要再逆来顺受，那接下来的就是自杀式勒索，因为突然间，似乎没有你的生活就是不值得的，即使在一小时、一天、一个月之前，你还是(所谓的)……无法相处的。

一种试图“消除他人”的暴力

心理暴力是最不为人所知的暴力形式，但却是我们最容易接触到的，主要原因有两个：

首先，这种暴力形式仍存在于教育中，无论是以自愿还是非自愿的方式，更广泛地说，这种暴力形式是所有具有某种支配关系的一部分。事实上，西方教育模式仍然经常像是知者和不知者之间的一种等级关系，无论在何种情景(家庭、学校、体育，甚至医疗)中。在这一背景下，孩子不会去学习评价教育主张，也就是成人给出的建议或命令，不会去学习批评它或通过调整和吸收它将其纳为己用。

很多时候，孩子仍然被要求“生吞下”传递给他的东西，而无法反思或理解自己对这些东西的想法。这种旨在强迫儿童为了成人的利益而自我消除的教育方式就是对儿童实施的暴力，并在儿童的心理结构中为面对暴力时的脆弱性埋下了伏笔，这种脆弱性将会是难以克服的。对小女孩的教育，仍然常常建立在取悦的指令上，而取悦更容易导致这种心理和情感上的身份消除，并伴随成年后的严重后果。

电影《谁说我不在乎》（2001）剧照。

其次，心理暴力总是隐藏在另外两种更为明显的暴力形式中，即言语暴力与身体和/或性暴力。我们在后文中会简短地提及，因为这两种暴力形式更为人所知，被研究得更多，更显而易见，而且不是本书的主题。在所有身体、性和言语暴力的情境中，我们都会看到心理暴力。

实际上，这些暴力试图在整体上消除对方：不仅是这个人的身体，还有这个人的思想。为了破坏对方的心理情感系统，施暴者会(即便是无意识地)诉诸心理暴力。当身体受到侵害时，头脑就不再作出反应，不再反抗，不再具有力量。一旦这个不可逆的过程就位，这个人就会被进一步禁锢和封闭。遭受的心理暴力越多，受害者就越无法从这种控制中脱身。对暴力的控诉往往涉及断章取义的单个身体暴力场景：一记耳光、一顿暴打、一次威胁、一次侮辱。然而，这一场景往往讲述了一个故事，一种由侮辱、诋毁、羞辱、骚扰、孤立、压迫和勒索组成的生活。身体暴力是心理暴力的黏合剂、基石，它也是控制的可见症状。因此，当存在身体暴力时，就必然会存在系统性的心理暴力。

索菲亚7岁时来到法国。她的家人在街头生活了一个月，之后才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大城市定居下来。几个月前，她的童年突然闪现眼前。她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遭受的所有暴力都源自她父亲所施加的心理暴力，这种心理暴力以各种方式作用于所有的家庭成员。

就在两个月前，在被诊断出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后，一切才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呈现出来。

暴力在我的生命之初就开始了。我母亲跟我坦白说，我出生三天后，父亲就打了她，打到大出血。我出生的房间里全是血。

我从两三岁起就很怕我的父亲。在外面，当我和他在一起时，他会突然强行抱住我，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在家里，他怒睁双眼的病态注视让我坐立不安。多年来，他采取了一种不断重复的行为模式。他侮辱我，贬低我，不让我出门。我本可以不听他的话，去参加朋友的聚会，或者谈论这些聚会，但我觉得可能会因此招来致命的惩罚。他让我感到万分恐惧，虽然我性格坚韧，但还是尽量小心翼翼。我要么顺从他所有的要求以换取安宁，比如每天早上6点去给他送咖啡，否则的话就会落得断几根肋骨的下场。

后来，除了在认为我衣着不得体时直呼我荡妇来控制我的穿衣方式之外，他还会跟着我去学校，看看我是不是跟男孩子说话了，并查看我的手机。

……

心理暴力的表现可以是言语攻击、威胁、骚扰和持续的批评，也可以是更为微妙的手法，比如恐吓、羞辱和操控。此外，心理暴力还涉及我们所说的以无意识的方式施加的“软暴力”：伪装成对他人关注的冷漠(与人交谈却不看对方，行为上在照顾某人却没有真正关注他的需求……)。

无论哪种情况，心理暴力都是一种具有伤害性的关系形式，会使一个人的思想、意志、行动和决定受制于另一个人。心理暴力总是意在控制和支配对方，而且在很多时候，它的产生是因为施暴者本人经历过未被治愈的童年创伤和不安全感，从而使受害者对其他受害者产生共情，并更有可能再次遭受暴力。心理暴力的施暴者没有学会健康的适应机制，无法建立积极平等的关系。相反，施暴者会感到受伤、愤怒，甚至恐慌，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法被爱。

心理虐待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专家们将这种暴力称为“身份拆除行为”，的确，心理虐待构成了“使人对自己和周围世界的想法产生质疑的自恋攻击”(热拉尔·洛佩兹Gérard Lopez)。

获得社会对心理暴力必要的承认

直到最近，在法国，除了恶意电话和威胁之外，只有发生在工作场所的精神骚扰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具有以可能损害职员的尊严、改变其身体或精神健康或牺牲其职业未来的方式来降低其工作条件之目的或后果的重复性行动，可判处一年监禁并罚款1.5万欧元。”

在法国，自2010年6月24日起，夫妻间的心理暴力构成犯罪，最高可判处三年监禁并罚款7.5万欧元。此类心理暴力被定义为“可能包括言语和/或行动的行为，使受害者的生活条件恶化，从而导致其身体或精神健康的恶化”。

电影《心灵捕手》（1997）剧照。

2019年12月3日，一项旨在保护家庭暴力受害者的法案被提交，其中特别规定了加重罪行情节的新条款：“当骚扰导致受害者自杀或自杀未遂时，刑罚将增至十年监禁和罚款15万欧元”。凯瑟琳·勒·马格里斯(Catherine Le Magueresse)⸺(AVFT)前主席⸺

“在这种情况下，自杀不是由受害者，而是由侵害者实施的。我们必须把关注点重新放到责任人身上，他是实施暴力的人。这不再是一起自杀，因为它是由他人引发的。这里有一个因果关系：如果没有这种暴力行为，受害者就不会死。”

心理暴力会对受害者的精神完整性造成极为严重的损害，具有堪比疯狂和精神死亡的真实破坏力，甚至可以迫使受害者自杀，但这些很难被证明。因此，有必要收集证词并保存证据(信件、电话信息、短信或电子邮件)。

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INSEE)在2014年和2015年进行的关于配偶间心理伤害的调查结果显示，在18至75岁的女性和男性中，有12.7%的女性和10.5%的男性受到不同程度的心理骚扰。而近年来，此类婚内暴力已被纳入立法范畴。除保护令外，法律还对监禁和罚款作出了规定。相关法规首次将“具有以可能损害受害者生活条件、侵犯其权利和尊严或导致其身体或精神健康恶化之目的或后果的重复性行动”界定为配偶间心理暴力的轻罪。

《我们与心理暴力的距离》内页插图。

为了了解、掌握和衡量基于性别的暴力，法国国家人口研究所(INED)于2015年开展了一项全国调查。此次调查引人瞩目之处，一是范围甚广：受访者达27268名；二是调查方法多样：对暴力行为的研究不仅根据性别进行划分，还根据生活领域进行划分，如夫妻、街头或职场。

第一个发现：公共空间，尤其是职业空间，似乎比婚姻空间更加暴力，男性也不例外。这两个“空间”之间的差异在心理暴力的报告中达到顶点。在工作中，女性遭受的心理暴力比在婚内遭受的要多三倍，男性则多七倍。

第二个发现：女性在不同的情景(家庭、公共空间、校园)和不同形式(心理暴力、身体暴力和性暴力)中受到累积暴力的影响更大。在女性身上，即使是最轻微的暴力也会交织起来并不断沉积。这就是英国社会学家、性虐待问题专家丽兹·凯里(Liz Kelly)所说的“暴力的连续体”。凯里通过采访受虐妇女而形成的概念表明，单一暴力，比如打一拳，永远不应作为孤例看待。要了解它的影响，就必须考虑到所有其他的因素，考虑到个人的整体经历。她告诉我们：“正是通过这种联系，(受害者)才能够定义他们经历了什么。”

这个概念彻底改变了我们对暴力的思考方式：不再以施暴者在限定情景中实施的单一行为作为出发点，而是以受害者的感受为出发点，后者经历的是一种多形态和分散的暴力。这种做法很难移换到司法领域(法律会反过来将暴力行为单挑出来，以便能够将其归咎于责任人)，它让人能够考虑到暴力的原因和后果：不仅仅是拳打脚踢，还有影响的程度。

本文选自《我们与心理暴力的距离》，与原文有删节修改。部分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法]阿丽亚娜·卡尔沃（心理学家、心理治疗师）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