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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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唐步、小山、邢吟欢、紫电
高考那天,河南的松鹤看着考卷,决定哪个答案长选哪个;山西的子勒根本没去考场,他的战队在网吧开国战,根本走不开;陕西的于拙一心想着考个越远的学校越好,只要能逃离老打他的父亲;同在陕西的王菜鸟,则准备去广东找个电子厂打工。当时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也能有光明的未来。
这不是段子,而是真实的青春。
这些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拥有一个共同的标签:二本生。直到走出校园的一刻,他们才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大学生,一本的,211的,985的,常春藤的,抬头望去,层层叠叠,都压在自己头上。
如果学历是敲门砖,他们拿的是金砖,我拿的是板砖。于拙说。他毕业的学校叫吉林工程技术师范学院,听上去像是个工科院校,其实创立的初衷是为技校职高培养老师。想想挺好玩的,于拙说,我们已经是学渣了,以后还要去教没考上大学的学渣。
6年前,二本生于拙拿着板砖敲击命运。直至他一路升级打怪拼进互联网大厂,学历给他留下的标签、带来的种种执念才逐渐褪去。到今天我才可以说,我看到的风景终于不同了。
他将这段经历写成长帖,发在知乎上,随后被转载到微博、虎扑、豆瓣等平台。B站知名UP主还跟进做了专题节目,继续探讨二本生进大厂,励志故事的新意在哪。
有人回帖说:我就是个二本生,我很骄傲没有躺平,二本不是职业生涯的末日,心中没有斗志才是。也有人说:二本怎么了?人生又不是50米赛跑,只要找对适合自己的方向,二本生同样可以弯道超车。
2021年,中国高校毕业生人数突破900万,20年间增加近8倍,相当于整个葡萄牙人口在同一个夏天共谋出路。目前,中国有3000万在校大学生,超过90%来自双非(非985、211)普通本科及专科院校。他们的出路是个并不轻松的话题,并长期被遮蔽在学霸们的成功故事之后。但仍有些门被一些人摸到了。
我们找到了发帖人于拙,还发现了一群和他有相似经历的厂里的同事。于拙说,改变他们命运的,有个人努力,更有历史的进程。
不是看不起,是根本看不见
于拙说,他们学校是这么个地方,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吉林工程技术师范学院,司机一愣:啥玩意儿?然后于拙报出学校附近的果品批发市场,司机马上回应哦知道!在报到的第一天,有女生在那个黑乎乎脏兮兮的校门口当场就哭了,直接拎包回家复读。
在这里,学习氛围开学即巅峰,随后便直线下坠。寝室才是真爱,游戏才是专业。但所有的惬意,都暗中标好了未来要付出的价码。
大三暑假,于拙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实习,干技术外包。报到第一天,主管带他去见甲方负责人,指着他说:来实习的,能不能安排个人带带?甲方也不抬头,扫了扫于拙的简历,盯着于拙的主管,一字一顿地说:
你起码,给我个人!
学历歧视,是大多二本生初踏社会受的首记重锤。作为一名曾经的非主流网吧青年,王菜鸟最终没有去成广东。出发前夜,他读到了一则励志故事:有人高考8次终于考上清华。他当即决定复读,但和励志故事不同,他只考上了一所双非院校。
大学四年,王菜鸟自感并未懈怠,大二时就取得了软件设计师中级职称,还曾多次在编程大赛中获奖,但还是因为学历问题,在投简历时接连碰壁。大四的时候,他参加了一场毕业生双选会,刚进场,会场的大喇叭就响了:双非高校生请离场,双非高校生请离场。
同为网瘾少年的子勒高中毕业后,干了一段时间洗车工,后来又去4S店修车,一个月工资1500。网吧依旧对他有着无穷吸引力,他坦言:如果钱够的话,他愿意每天晚上都耗在网吧里。
但学历的困扰终究会来。一次,店里要派一名维修工去总部进修,选了众人中唯一上过大专的人去了。经此一事,子勒深感,还是得上大学学一门技术。
他在网游里结交了一些程序员朋友。有时候相约一起撸串,看他们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屏幕就出现炫酷的效果。后来他知道这叫编程,觉得太帅了。
在父亲的支持下,他又回到了校园,那是一所民办大学,在这里,他别的不学,就学编程。
传统行业的高墙深院,于拙也很快领教了。毕业后,他一路磕碰,进入一家金融公司。结果他开发完系统并同步所有代码后,对方过河拆桥,劝退,还将其工位刻意安排在了厕所门后。
一个师兄用认命来开导他:没有blingbling的学历和关系,金融圈有你什么事?本土985都得跪着吃饭,何况你一个二本。
话虽丧,但现实确实如此。
越来越多行业对双非毕业生关上大门。稍有名的券商、投行,清北复交毕业生扎堆;高校更不用说了,辅导员都要985研究生;还有医院,没个博士护体简直不好意思;连火锅店都来凑热闹,郑州一家店,号称只招985毕业的服务员。
于拙将这些无奈和感慨,写在后来热帖的开头:有句电影台词,你要是没块劳力士,别人不是看不起你,是根本看不见你,985、211就是那块劳力士。
赶上这趟快车
于拙萌发进互联网行业的向往,源自一些圈内传说。例如写下支付宝第一行代码的苗人凤是大专生,专业还是会计,自学的编程;淘宝码神多隆,大学专业是生物;阿里CTO鲁肃,最早是一名外包。
多年后他成了一名阿里员工,才知道这里还有中专生逆袭的故事。出身安徽农村的谢崇进,曾给中科院院士、中国通信科技界泰斗叶培大写信,说只读了中专,想考他研究生。院士竟回信了,说欢迎,还附上招生简章。谢崇进还真考上了。后来,他成为阿里唯一一个没读过本科的首席通信科学家。
那是一个美好的年代,是中专生可以与科学家通信,一群二本生可以创立阿里巴巴的年代。
即使发展了20多年,互联网仍是最具草根基因和底色的行业。于拙看过一张网络梗图:一支游行队伍,大爷身披彩带,大妈敲起腰鼓。俩大姐还像运动员进场的礼仪小姐,高举入职喜报。最前方的大横幅写着:恭喜某某街道谁谁谁入职阿里。
于拙觉得既喜感又真实。从小只知道考上名校能上红榜游街。他说,原来现在进大厂,也能成为全镇的希望。
职场受挫的王菜鸟和子勒,也渴望搭上互联网这趟快车。为了进入一家互联网公司,简历都没递出去的王菜鸟,干脆直接找到面试地点霸面。到了现场才发现,打着霸面算盘的人还不少。
左边是西安交大的,右边是西安电子科大的,而且还是研究生,他们问我哪个学校的,我都不好意思说。他回忆道。
他最终通过了面试。这也让他意识到,一些金光闪闪的互联网公司,对学历的要求,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严苛,只要能把活儿干了,出身不重要。
子勒也一路摸爬滚打,从小厂开始,一步步往上跳。其间他也曾得到大厂的面试机会,可惜功亏一篑。他琢磨着,只要把技术练上去了,总会有一扇门为自己打开。
这些年轻人对互联网的执着,是这一行业高速增长和就业红利的缩影。《数字中国发展报告(2020年)》显示,中国网民规模由2015年底的6.88亿增长到2020年底的9.89亿,互联网普及率由50.3%提升到70.4%。中国数字经济总量更跃居世界第二。
招聘大数据也显示,从2014年开始,互联网连年成为人才需求量最大的行业。互联网也成为大学毕业生就业首选。
有句话讲得好,人啊,既要看个人的努力,也要看历史的进程。于拙在帖子里写道。他觉得,互联网就是这个历史的进程。
到大厂去
于拙家在陕西农村,上中学前,一家人还住泥瓦房。父亲希望他上清华,最不济也西安交大,但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考上清华。每次接到于拙糟糕的成绩单,他都只会把儿子往死里打。
工作之后,于拙从媒体上逐渐读到一些早期互联网创业的故事。也是一群起点不太高的年轻人,满街跑业务,进厂门就被狗追,回宿舍就打地铺。
大厂也不是生来就令人向往。阿里的起点,只是湖畔花园一间住宅,买点二手桌子,放些电脑和地铺,就算开张了。
初期公司招人难,就在报纸登广告,豪言阿里巴巴是一家高科技跨国公司。一个研究生兴致勃勃跑过来,推门一看心凉半截:这不就是个网吧吗?撂下一句我不太适合在小公司工作,跑了。
后来被称为阿里铁军的销售团队,第一批人员的组成五花八门,有没考上大学的,有电大的,也有学酒店管理的,一位九江学院毕业的应聘者面试前问HR:去面试的车票给报销吗?
这是互联网的草莽时代,这个历史的进程,当时也不是人人看得清,大多只是迷茫地闯入,傻傻地坚持。到了于拙的年代,互联网已走出早期的城市,持续下沉普惠。CNNIC(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调查显示,中国超9亿的网民规模,超七成月收入在5000元以下。
这表明,互联网并不是一个只围着社会精英打转的行业,其服务对象和业务基因,决定了就业机会的持续增长和多元。既汇集了全球顶尖的科学家,也吸纳了众多野心勃勃的普通人。而互联网的充分竞争和开放,也让人才标准聚焦在能力,而非学历。
随着互联网的下沉,于拙的母亲都成了淘宝用户,从酱油到火箭都能找到,她觉得太神奇了。有次,她突然对儿子说:要不,你去淘宝呗?
于拙觉得有点搞笑。不过他确实动过心思进大厂。2017年,他给阿里投了简历,很快接到HR电话。一个程序员大哥面了他,说话也直接,说你现在还差点意思,回去再练练。于拙想,那就从小点的厂练起吧。后来,他面进了另一家互联网公司。
到了真正的互联网,于拙反而找到了点归宿感。他在长帖里这样说:后来入坑了我才知道,二本渣渣进大厂还真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活儿好够硬的二本渣渣,其实在互联网大厂也不少。互联网天生追求效率和简便,谁解决问题多谁就牛气,这种游戏规则,于拙很喜欢。
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后,阿里主动找上了他,不过是另一位工程师。对方说,是从人才库捞的。于拙意识到:我被看见了。
多了些新手艺压身,这次面试于拙很顺利拿到了offer,成为一名测试工程师。入职要取花名,于拙便取自《菜根谭》的藏巧于拙。
二本生的猫道和狗道
除了于拙,松鹤、子勒、王菜鸟也先后来到杭州,成为同事。在阿里,所有人都互称同学,不管你来自藤校、985还是大专。这让他们窃窃自喜,感觉占了大便宜。
于拙也松了口气。他在帖子里写道:一般人印象里,会觉得能进这些厂,学历肯定都亮得金子似的。这样的很多,是主流,但像我这样的渣渣二本,往员工群里扔块砖头,也能砸中不少。
他的网帖传出后,B站热门UP主马督工制作了一期评论节目,还打捞出更多低学历技术大神。一位网友跟帖说,2018年在蚂蚁实习的时候,室友是高中毕业就去参军的退伍军人,学历这块甚至大专都不是,他自己买书,上课,自学,从外包干到阿里转正。
初来阿里,同是学渣的松鹤也感觉到了这种氛围。他毕业于北京一家民办高校,后来到1688做前端。
我这个人说话很直,不会因为自己是低P不敢说话。撕x不可怕,撕完撸个串喝个酒就好了。松鹤说,他很喜欢这种文化,有啥事说开吵透,比假装一团和气要好得多。
相对扁平化的管理,让上下级之间不是简单的服从关系,而是认事认理不认人。同一级别,有人专注自己的领域,有人可能号令千军。一个项目PM,甚至可以协同级别比自己高得多的人。
子勒发现,自己的洗车工经历在这里不算什么。还有人进阿里前干了30年的厨师,或当过20多年的交警,大有英雄莫问出处的江湖之风。
于拙在帖子里也写到这点:互联网公司大多数职位拼的是技术,或者搞事的能力,这些手艺活学历本本上是不会写的,这是互联网大厂不看重学历的根本原因。
阿里首席人力官童文红不止一次分享过阿里的用人之道:一个团队一定要融合不同背景的人,形成互补,才能不断往前。
在这里,新人随时会面对巨大的压力——同时也是巨大的机会。如愿进入阿里的王菜鸟,原本负责移动端,有一天忽然接到通知,高德北京办公室需要前端技术支援,要他去北京出差一个月。
这是两个不同的技术,之前从来没做过前端。王菜鸟说。当时他一听心里很慌,突击学习了一个星期才涉险过关。业务快速奔跑,只能逼自己改变。
大厂节奏之快,于拙也深有同感。来杭州大半年,他甚至没去过西湖。以前的公司一般会给个把月适应过渡,但这里不行,提刀就要上。
于拙觉得既蒙圈又刺激。像被一脚踢进海里,使劲扑腾,还呛上几口。但学游泳不就是这样吗?行就上岸,不行就沉了。他说。
于拙逐渐琢磨出了自己的门道。就像俗话说的,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于拙大学时偷听培训学编程,就悟出一个道理:真正的本领是偷来的。于拙先在各种钉钉群潜水,看谁最活跃,谁最专业,谁最爱吹水。说得有道理的,先给人家点赞,接着小窗聊。
虽说要虚心请教,也不能处处示弱。开会或问同事,听到新词新概念,绝不露怯,把头点得自然又有美感,转头趴到电脑上搜索恶补。
河南农村出身的松鹤,也有自己的偷师心得。在阿里,他面临的技术复杂程度远超以往,所以他逮着同事就问,找不到人就找教学视频,经常学到半夜。有时就是弄不懂,急得深夜一个人在办公室跺脚踢墙。
他还经常偷师内部文档和同事周报。即使是吐槽的内容,也浓缩了不少一线经验,是个挖掘不尽的技术宝库。他说。
于拙还发现了一个细节。有些码农会在代码末尾加上名字和邮箱。于拙也有样学样,一来有作品感,雁过留痕,二来建立影响力,别让自己消失在人海。他还尽量多参加项目,当你多到不可取代时,资源就会向你倾斜。
虽说学历在大厂不是标签,但误伤也是有的。有同事聊大学的事情,不经意飙出我Stanford的同学……,于拙就尽量不接话。一天晚上,他顺路送两个同事回家。两人大谈大学生活。见于拙一言不发,就问他:哎,你哪所大学的?
于拙支支吾吾了半天:怕你们记不住。对方来劲了,叫他快说。那我真说了,吉林工程技术师范学院。果然,车内陷入迷之沉默……
后来,于拙学精了。如果还有人不懂事非要追问,他就玩着圆场:一共十个字,我只说一遍,你说得出来,我请星巴克。
这杯星巴克,也请出了厂里最好的朋友,一个上海交大的学霸。学霸本硕连读,做算法的,从小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私底下,他们吃饭喝酒,谈笑风生。于拙吹牛是扛把子,但论高能技术,他自认小弟。
后来,于拙开始带实习生,清一色的名校生,履历金光闪闪。一开始,他还能镇得住,但没两个月就慌了。这些高学历的年轻人,不仅胃口好,脑子还快,他积累几年的技能,他们几个月就掌握了。于拙深感后生可畏,名校生的实力确实不是盖的。
他经常请客吃饭,带他们玩。激励式管理也好,舔狗式管理也罢,总之他们还认我这个大哥。
于拙在网帖中说:我有点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是鸡血狗,而是这个模式让我感到高兴。因为这给了我一个相当友好的预设:即便你是二本渣渣,我们也觉得你跟别人一样刚得起。
大胆走过去,有些门才可能打开
一年后,于拙终于憋了个大招儿。在一次测试系统升级中,他提出分模块解决方案,把看似无限的情况,归类为可穷尽的组合,让测试速度大为提升。刚演示完,现场鸦雀无声,于拙以为没戏了。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说了声:我觉得靠谱。同事们纷纷附议。这下,轮到开发的同事钉钉小窗找他了。而在互联网这一行,开发找测试请教技术问题,是比较罕见的。从此,他多了个名号——拙总。
而前网吧少年王菜鸟,对比当年非主流的自己和眼下的大厂程序员,深感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裂变。他把自己的转变做成小视频,上传到社交媒体。原本只想作为纪念,结果火了,成了励志网红。不少高中和大学同学给他发信息问:是你吗?
而同为前网瘾少年的子勒,也从当年的洗车工,成为今天的优酷开发程序员;出身民办大学的松鹤,已晋升为主管,带20多人团队,麾下一堆名校生、硕士生。
几位二本生,殊途同归地摸到时代留给他们的通道,改变命运,并且可以和过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学霸愉快地玩耍。有AI萝莉之称的阿里达摩院罗福莉,因研二那年在一个国际顶级学术会议上中稿8篇论文走红。她的看法是:优秀二本生好过普通985。核心因素是个人,不要被社会成见限制住,就有无限可能。
于拙的人生自述发出后,引发更多二本生的共鸣。他们纷纷留言讲述自己的道路。有专升本的在大厂做到管理层,有函授大专的成为大厂UI设计,有退伍军人练成技术大牛。
此外,也有人坦诚:还好我是计算机专业,这个专业起码还能看到一丝希望,如果是其他专业,我可能直接绝望了。
于拙在自述帖里也同意这个选择:一个基本公平的环境、开放的上升通道,对一个人的成长真的至关重要。我至今庆幸我学了编程,进了互联网这个行业,进了一家真正看能力拿结果说话的厂。
这些年下来,我相信的是,一个人不能被外在的社会标签给定死了。学历之外,人生还有无限可能。于拙还写道,学历管不了太远的事。即使二本生是草,抓住历史的进程,依靠个人努力,也能长起来,长到终于被人看到。
B站UP主 马督工也在节目中说:全国3000所大学,985、211大学只占3.8%,二本以下的毕业生才是真正和中国『同呼吸共命运』的群体。要给二本生通过自身努力进阿里的故事点赞。不是因为他们超越自己的同学很励志,而是他们鼓励普通人终身努力。
发帖当晚,于拙刷留言刷到深夜。他想起实习那年,第一次坐高铁,远远看见商务舱,宽大的座位,豪华的氛围,还有玻璃门。他想进去看看,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
多年后他明白,有些门,你大胆走过去,才可能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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