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澹水屋

母亲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

厨房传来鸣音不锈钢水壶，水烧开时发出的“嘟嘟”声。

母亲走出去。

一会，母亲提了暖瓶进来，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不看她，杯子里的热气腾腾往上冒。

屋子里静的出奇，我的心里也静的出奇。

我仿佛站在一片荒原上，天静地静，我站在那里——就像站在一幅静止的画面上，胸腔里感觉不到跳动，周围是一片静寂。我不知我从哪里来？我也不知我要到哪里去……

我仿佛站在一片荒原上，天静地静。

“你恨我。你从懂事就恨我……”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画外响起。

她是谁？她是把我画在这块画布上的人吗？她肯定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我怎么会听见她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画里。

“你看见了冰山的一角，就以为看到了全部。别人往我身上甩一笔黑，你就往我身上泼一桶墨。你为什么从来就不想多了解一点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宁信道听途说， 也不愿意叫我一声，问我一声，听听我怎么说。别忘了——我是你妈！你身上也流着我的血。

“你看见了我对你爹不好。你听见了别人说我有野男人，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可你知不知道？你看见的那个坏男人是你爹带回家的……”

“你胡说！你信不信？你再敢胡说一句，我就把你从窗户里扔出去。”我两眼冒火。画面雾气翻腾，画布仿佛要燃烧起来。

我双眼冒火，画布仿佛要燃烧起来。

我大声吼着！

我吼了吗？

为什么我觉得我还是在画里……我手脚为什么动弹不得？刚才，母亲说了那些话吗？……为什么我没看见她嘴唇动，没听到她那种连喊带叫的凄厉哭声。

不，母亲什么也没说。

她给我倒完水后，就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书桌前，默默的看着父亲的骨灰盒。

她什么也没说。

这些话，是我上高三那年，一天不知因什么事，中途回家撞到了一个不堪入目的场景。在那个场景中，母亲哭喊着对我吼出了这么一通话。

那天我回家，刚跑上三楼就见我家门前围着一堆人。有人还扒着窗缝往家里探头探脑。

我扒开众人冲过去，用钥匙打开房门——只见头发凌乱的母亲正撕扯着父亲的领口在嘶声吼叫，他们旁边站着一个风度翩翩，戴着一副眼镜，像知识分子一样的男人。我一眼就肯定：这个男人正是外边邻居们传的与我母亲相好的野男人。

有一次母亲和邻居宋大娘吵架，母亲说宋大娘收衣服时偷拿了她一件白绸带蕾丝边的衬衫，宋大娘说母亲是做贼心虚，自己不要脸就看别人每个人都不要脸。宋大娘明显的是借题发挥，话里有话，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指的是什么。

有次我上楼时她家老二正好下楼，一根香蕉皮扔到我头上，我责怪他不文明，要他赔礼道歉。他瞪了我一眼说：

“什么不文明？这栋楼最不文明的是你妈。”

我问：“我妈怎么不文明了？”

他说：“回家问你妈去呀！”

我扯着他的衣袖不放，非要他说个明白。这时宋大娘走过来把我的手掰开，瞪了她儿子一眼，把他推下楼，转身向我赔笑脸。

她家老二走到楼底，转头对我大喊：“回家问你妈去呀！一个爸不够，又给你找一个爸，还当着你爸的面领回家……”

我气的转身要去撵他，被宋大娘死扯住不放……

这回我可是亲眼看到了。

气红了眼的我冲进屋，疯了似的顺手抄起一个方凳，指着那个男人吼到：“你给老子滚出去！滚！”

谁也没有料到我会在那一天回家。谁也没有听到过我，这一带有名的不爱说话的老实娃，凶起来是那样的怕人。

刚刚还一副满不在乎，嘴角挂着冷笑的男人，面对着我高举的木凳，眼里露出怯意。他看了一眼我父亲，快步走到衣架下，取下一个挂包走出屋。

门外传来宋大娘的怒骂声：

“天下还有这样不要脸的人！还他妈什么报纸的编辑呢！我呸！这德性还配教育别人。”

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男的女的都不是好东西，就欺负人家老实人。”

这是我高三那年发生的事。

现在的母亲站在我面前，看着书桌上父亲的骨灰盒，默默的，一句话没说。

刚刚一切好似发生的场景，都是我记忆中的画面在回放。

水杯中还有弱弱的热气在往外冒，包子饺子早就凉了。

……………

“我知道你恨我。从你懂事起就恨我。”这回母亲真说话了。

我真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嘶哑，柔柔的。没情绪，平平的。可我没有交流的兴趣，一丁点没有。她在这个房间和不在这个房间一样。

母亲说：“你准备怎么安置你父亲呢？”

我说：“这个不用你管。”

母亲说：“我想把他带走。”

我说：“他活着你管得住他，死了你还管得住他吗？”

母亲说：“你还没参加工作，等你有了落脚地，我把他给你。”

我说：“多谢你的关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安排。”

屋子里又陷于死寂。

我没有交流的兴趣，一丁点没有。

“我能坐一会儿吗？有点话我想和你说说。我想，如果我今天不说，以后恐怕就没有时间说了。”

“你想说就说吧，随便。”我望了母亲一眼，想起了她还能有“最多半年”的事。

母亲走出书房，从客厅提了把椅子走进来。她没进屋，挨着门边坐下。

母亲坐下后，把头上的绒线帽子摘下来。我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心下还是一惊：母亲那一头浅咖色带自然卷，丝线般的头发不仅全白了，全变成灰暗的白色，而且稀疏的都盖不住脑壳了。绒线帽一摘下来，她那干瘪枯瘦的样子不由得令我心里一阵寒颤。要不是那平静的五官轮廓上磨损不掉而显露出的儒雅秀美，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那个远近闻名的狐狸精，那个叫我父亲又恨又怕又死磕了一辈子的母亲。

“你好赖吃几口，身体是自己的。”

“我吃不进。”

“随你。”

“今天，当着你父亲的面，我如果有一句假话，叫他今晚来收了我。人，不说灵魂不死吗？我愿意这是真的。

“我今天说的话，当做是我的遗言。是我给自己亲生儿子的一个交代。不管你认不认我，不管你怎样恨我，我都是你妈，你是我生的。

“你恨我。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比你还恨我自己。我活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就是在报复自己。我要把我自己踩在泥里，踩进粪坑里，让千人瞧不起，让万人唾骂，让世人把我当畜牲，我就是个畜牲。”

我胸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疼痛难忍。我控制不住自己，眼前一道激光：电闪雷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