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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之秋》与《吉巴罗》:后殖民主义被重新切开的魔法血管

澎湃新闻 2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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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罡

法国制作组Spiders于2019年推出的角色扮演游戏《贪婪之秋》(Greedfall)虽然并非大投资、高精尖的顶级制作,却因独特的题材选择而受到关注:在中世纪剑与魔法和未来科幻这两个指向“人类历史”两极的题材已广为流行的当代游戏界,像《贪婪之秋》这样将叙事时空放在架空背景下的类大航海时代,讲述早期殖民主义历史的欧美角色扮演游戏是珍贵的。由此,游戏必然导向某种政治性和新历史主义的路径:玩家扮演旧大陆的商业城邦组织“商团”的外交官德·萨尔代,担任新大陆蒂尔弗拉迪岛上新希瑞城的特使,展开一场征服新大陆、寻找瘟疫解药的“冒险”历程——同时也是一趟与新大陆原住民、其他殖民组织以及未知的自然生态斗智斗勇的殖民旅程。

《贪婪之秋》游戏画面

关于文艺复兴和早期东印度公司时期的历史题材游戏或许并没有那么罕见,但在后殖民主义反思已成为欧美大众思维常识的21世纪,让玩家扮演一名“殖民者”,亲身参与殖民开拓和殖民统治的想法,显然是颇为大胆甚至冒犯的:殖民者视角在先验地赋予玩家行为“合理性”的基础上,提供给玩家以当代对后殖民主义、生态主义的反思来重新做出选择的可能性,通往一种温和的、非冲突性的殖民者、被殖民者和自然生态三方和谐共处的颇为理想主义乃至空想主义的未来,构成一种当代欧美人在自认毋需承担“父辈罪恶”的基础上,与历史负债进行割席,与被殖民国家达成和解的新思路。

《吉巴罗》剧照

这种来自殖民国家的“殖民者后辈”“施暴者”视角,重新发掘殖民者的主体性,在反思历史错误的前提下,试图延续殖民国家历史的当代后殖民主义态度,恰好又和近期爆红的动画剧集《爱、死亡与机器人》第三季中颇受好评的最后一集《吉巴罗》的“被殖民者后辈”“受难者”视角形成了迥然的对比。同样是21世纪的后殖民主义反思创作,同样将核心关注点导向大自然与生态主义,同样为被殖民者的形象引入魔法和超自然幻想元素,《贪婪之秋》和《吉巴罗》中的“新大陆”,都宛若生态后殖民主义被重新切开的魔法血管,那被魔法、奇幻等“拟像”式的反抗所暂时封印住的鲜血淋漓,那些试图化解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不同戴天的仇恨的后发性尝试,那游走在后殖民主义、生态主义乃至女性主义领域的相互映证或互相遮蔽,都无法掩盖对当代的殖民主义批判依然亟需元反思的本质呼唤。

“扮演”殖民者:统治者/外交家/冒险家/科学家

和《刺客信条:英灵殿》让玩家扮演侵略他国、烧杀抢掠的“北欧海盗”类似,《贪婪之秋》在让玩家进入到“殖民总督特使”这一独特身份,要求玩家主动“扮演”殖民者的时候,也必须以当代的反思性视角给出说服玩家接受如此安排的合理性。游戏一开始,玩家身处的旧大陆希瑞城就笼罩在一片瘟疫带来的腥风血雨之中,玩家的母亲被瘟疫折磨得奄奄一息,近乎人间地狱般的旧大陆图景和拯救母亲的情感动机,使得玩家前往新大陆进行殖民活动的任务具备了某种“正义性”——游戏甫一开始,玩家的“殖民者”身份就被天然地模糊了,其能指在宏大的所指意义中丢失了。严格地说,《贪婪之秋》对玩家的“身份建构”并不真诚:相较于《英灵殿》诚恳地承认海盗身份的普世罪恶性,《贪婪之秋》的模糊态度带着某种“后辈”对“先辈”遗产的模棱两可:“到新大陆寻找拯救旧大陆的解药”这一情节动机的写作,甚至依旧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将殖民行为涂脂抹粉为“冒险”的陈腐殖民主义心态在现代的投射。游戏在文本上并不忌讳玩家的殖民者身份,而恰好正是在文本上的不忌讳和在情节书写上的模糊,综合指向一种更可怕的后果:在试图解释一种罪恶行为的历史合理性的客观尝试中,竟然丢失了该行为的罪恶性本身而由此不再客观。

玩家来到新大陆后,配合类开放世界游戏赋予玩家的“探索与开拓”心流,这种将“殖民”划归为“冒险”的意指操演变得浑然天成,毫无矫饰印记。跟随情节发展,消解玩家“殖民者”身份的方式就不仅仅是这张景色令人心折的、可供长时间探索的新大陆地图,更是玩家作为“殖民总督特使”在解决不同问题时的多重身份转变。玩家这个“特使”可谓是染上了类开放世界角色扮演游戏的通病:“正事不做,十项全能”。在新希瑞城为身为总督的弟弟办事时,玩家是殖民地城市的统治者和管理者,调解城市中各派力量的冲突,破解谜案化解矛盾,为殖民地的发展尽心尽力,俨然是尽职尽责的公职人员形象。而作为“特使”,玩家的很多任务都是出使其他殖民势力或者原住民部落的外交任务,扮演了“外交家”的角色。游戏也借由阵营好感度系统塑造了各色行事风格迥异的新大陆势力:以宗教统治殖民地,对原住民实行恐怖血腥的宗教仇杀式殖民的泰勒玛,对原住民进行反人类的优生优育实验来探索瘟疫疗方的桥盟,洗白海盗身份之后垄断航海业务的航海团,维持着中世纪落后的骑士团制度的钱币守卫团,以及虽然数目众多,但在形象、文化、处事方式看起来都区别甚小的各个原住民部落。玩家为了自身所处的颇有东印度公司之风的商团的利益,要在各大势力之间闪转腾挪,纵横捭阖,恍惚间宛若一位笑傲新大陆的纵横家,在各方利益的冲突之间寻找一条和平的、温和的、以贸易利益为重的中间道路;而在游戏探索各种自然地貌和超自然力量的“冒险”历程中,玩家当然没有忘记寻找治疗旧大陆瘟疫良方的主线任务,跟随队友中的科学家角色,玩家也时常踏上“科考队”的旅程,探索这新大陆最深层次的自然秘密。

《贪婪之秋》游戏画面

统治者,外交家,冒险家,科学家,玩家扮演的德·萨尔代在数十个小时的游戏时长里在这四个最具有代表性的身份之间不断转换,尽管扮演任何一种角色都免不了与当地的原住民即被殖民者打交道,都免不了板上钉钉的殖民行径,但当眼花缭乱的任务和各色复杂的立场填满玩家的行动列表时,“殖民者”这个身份能指,再一次彻彻底底地被掩盖在这场发生在新大陆,发生在殖民时代,发生在殖民地上,却只展现出一种欧中世纪编年史传奇的叙事情境之下了。某种意义上,《贪婪之秋》所营造的这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自我认知视角,恰好也正是实际历史情况的写照:在殖民主义罪恶尚未成为全人类的普遍共识之前,新大陆毫无疑问是“冒险者的乐园”,殖民者们都自认“统治者/外交家/冒险家/科学家”,玩家游戏时的心态,客观上也无意识地与当初的殖民者们别无二致,形成某种奇异的还原性:在意识形态的幻象遮蔽下,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在做些什么。

当然,玩家能够意识到自己是殖民者,也在游戏的引导之下,始终坚持做一个“善良”的、“有良心”的殖民者。玩家所处的“商团”阵营以跨国贸易为最高利益目的,在设定上对具体的殖民行为并不热衷,仅满足于在新希瑞这一据点开展贸易、外交和科研活动,由此占据了一定程度的道德制高点。以此为前提,在情节发展过程中,玩家遇到的类似屠杀原住民,迫害原住民宗教信仰,掳掠原住民做人体实验,挑拨原住民部落自相残杀,砍伐森林破坏生态环境等剧情,一定程度上客观地揭露了殖民主义的滔天罪恶,并以角色扮演游戏的选择机制,赋予了玩家拯救殖民地人民,弥补乃至改变殖民者过失的机会。这当然是一种反思性的表达,却又很难说是“当代”的:对历史上一切殖民者都进行“妖魔化”是不客观的,正如《贪婪之秋》所塑造的那样,存在一些以基本的道德标准和平等的交往方式与当地原住民来往的“好人”殖民者,他们仿佛也就是玩家现在扮演的角色:为了殖民地的和平发展和贸易的正常往来,对殖民地和殖民地人民实施“善政”——游戏的主线剧情中,多次化解了原住民部落内部争端的主角最终甚至介入到了原住民部落联盟领导人的选举工作中,亲自考察并为殖民地选定了宽仁温和,以与殖民者和平共处,拒绝战争为基本施政方针的人选。

可以说,几乎没有比《贪婪之秋》更好的“殖民者模拟器”了,它在满足一个人对新大陆无限豪迈的“探索”欲望,满足主体对于政治、经济、外交、科技等领域的参与,并以拯救原住民的善良义举暗中消解掉“殖民者”身份的罪恶性的同时,却依然能够保证资本积累、资源掠夺等殖民利益的实现:对“小奸小恶”的严格控制是为了完成殖民事业的“大恶”,前现代式的朴素“良心”和闪耀着光辉的“英雄冒险”叙事,都只是为了让殖民者“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小约翰可汗语)。一层现代神话式的吊诡是:《贪婪之秋》看似是新历史主义式的对殖民主义的当代反思,最终却宛若一部就恰好发生在殖民时代的自然主义杰作,它对历史以个人体验为切入点的严肃还原,正是殖民主义上演的一场反讽性的滑稽戏。

被殖民者的出路:生态主义的自然与超自然

《贪婪之秋》游戏画面

如果说《贪婪之秋》的原住民部落剧情线的结局——玩家扮演的德·萨尔代协助选出了决定与殖民者停战并永葆和平的原住民领导人这一剧情几乎带有反讽意味的话,游戏对剧情中出现的至少五个原住民部落的刻画更近乎是一种黑色幽默。不知道是制作经费不足只能素材复用,还是故意想要营造出大部分殖民者对原住民的生活与文化了解十分浅薄,无力分辨殖民地人民的民族成分和文化差异的史实,《贪婪之秋》中所有原住民部落的建筑布局、人物服装、语言乃至NPC的建模形象都是完全相同的!玩家看似在不同的部落之间调解冲突,完成复杂的外交任务,实际上却是在一些复制粘贴出来的地图上来回跑路,之间的差异仅仅是部落首领的不同造型而已。在游戏的阵营清单里,剧情中分裂为多个部落,相互之间争端不断的“原住民”群体被统一划入一个阵营,这正是游戏创作者,乃至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声音采取无情“忽略”态度和对殖民地人民持有刻板印象的直观隐喻。

这些完全一致、素材复用的原住民部落不仅贴合了殖民者对殖民地人民“长得都一样”的经典殖民主义种族歧视刻板印象,更映照出一种当代创作者对殖民时代叙事问题的概念性缺失:在创作者眼里,这些原住民部落之间的种族、宗教、文化、生活方式等差异是可以被忽略的,本质上殖民地原住民是不具备“民族性”的——他们的“民族性”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现代性的产物,而现代性恰好来自于殖民者的传播与恩赐。《贪婪之秋》对新大陆的各大势力的呈现颇具代表性:殖民势力背后都有历史人文背景设置,它们分别是宗教国家、科学家行会式国家、航海公会和类中世纪骑士团组织,而到了原住民这里,这些被制作的一模一样的部落只具备一个特征:生态主义。原住民都处于原始的与大自然的有机统一的生存状态,它们在剧情中存在的意义是因为他们对新大陆自然生态的充分熟悉,从而形成一个不言而喻的先验等式:原住民是新大陆自然生态的代表与使者,与原住民交往就是在探索新大陆的自然生态状况,而殖民行为也由此直接指向外来者对当代生态自然环境的破坏——原住民并非“人”,是“前现代化”的“非民族性”的“原始部落形态”,是新大陆自然生态的附庸,人道主义的反思性逐步让位于生态主义的反思性,也不自觉地反映出20世纪下半叶后殖民主义批判发展的新动向:指出并强调殖民行为作为“全人类”的行为对地球整体自然生态所犯下的历史罪恶。

相较于后殖民主义的反思视角,《贪婪之秋》本质上就更是一个生态主义批评指导下“自然复仇”式的经典奇幻叙事。殖民者多年犯下的滔天罪恶激发的并不是原住民、受害者的抵抗和复仇,而是大自然以神性形象为载体所带来的诅咒与反抗,席卷旧大陆的瘟疫,在超自然的奇幻设定之下成为被破坏的、被玷污的自然神的复仇,最终指向的是去殖民主义元素的、面向全人类的对自然生态破坏历史的普适性反思。这又是一层精彩的意识形态意指行为操演:游戏名“Greedfall”中的“fall”既是游戏情节发生的时节秋季,贴合整体金黄绚烂的复古美术风格,同时也是“堕落”的双义语,组成的“因贪婪而堕落”的直白表义甚至都不能被称为是合格的隐喻——回到游戏剧情,无论是殖民者对新大陆自然资源“贪婪”的掠夺,还是游戏结局中德·萨尔代的弟弟康斯坦丁对权力和卡里斯马形象的贪婪所造成的灾难,都成为新大陆的自然之神行使复仇、带来瘟疫的动机根源。

问题在于,这里的受害者仅仅只有自然吗?殖民主义对原住民实施的伤害乃至毁灭,完全被“生态破坏”这一更加当代的话题所取代了;殖民者的罪恶仅仅在于个人范畴上的贪婪吗?游戏剧情最终降格为德·萨尔代的弟弟司空见惯的麦克白式贪欲悲剧,纯粹以个人的“贪婪”来为生态主义反思以及被掩藏的殖民主义反思进行单薄苍白的总结,仿佛数百年殖民主义伤痛的诱因不过是司空见惯、老生常谈的“人性之恶”而已,这能够成立吗?当我们在游戏中接受了“人类对自然资源的贪婪遭遇反噬”的经典生态主义叙事话语之后,还有人记得这是一个发生在殖民时代的殖民者故事吗?遭遇反噬的为什么不是真正的施害者——殖民者,而被扩展成为全人类,要求无辜者也为此负责?并且,难道殖民者唯一要负责的对象,只是在现实世界中并不会真的如游戏中那样纠集超自然力量、以瘟疫形态对殖民者实施复仇的大自然吗?当游戏走向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新大陆的自然生态再次恢复了平衡的完美时刻,那些原住民过往付出的沉痛血泪,对于“刚刚拯救了全世界”的殖民者来说就可以忽略遗忘了吗?

《贪婪之秋》游戏画面

平心而论,《贪婪之秋》的创作者们并非没有给予原住民生存和反抗殖民主义以相应的出路,只是这一出路既是超自然的,荒诞不经的,却又是现实至极,乃至丛林法则的。《贪婪之秋》中的原住民之所以在新丢失大陆的控制权,丢失自然神的庇护,经常溃败于殖民者之手的不利情境下,依然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并最终在剧情中实现了与殖民者的和平与和解,确保了本族群的发展延续没有被灭绝殆尽,只是因为掌握了某种真正的力量:魔法。在游戏中,殖民者在科技文化领域固然是大幅度领先原住民的,但是因为原住民掌握的超自然魔法力量,因此在军事力量的对比上是持平的,刚刚发展出火器还没有彻底抛弃冷兵器的殖民者,与使用魔法战斗的原住民打得有来有回,十分激烈,绝无真实殖民历史上的殖民者所拥有的武器代差和超高胜算,这才导致游戏结局中双方和解的局面。

这一设定一方面进一步化解了原住民作为“人”的民族性身份,更加彻底地将原住民与自然生态主题绑定,用生态主义议题掩盖殖民反思,另一方面看似是一种安抚殖民地人民后代的弥补性质的幻想,“如果前辈们拥有魔法就能不被欺负”,却也深层次地指涉现实:历史上殖民地人民做出有效的反抗近乎是不可能的,以至于只有借助魔法这样的超自然元素,才能够在幻想类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些许有喘息空间。而本质上,这种赋予殖民地人民以“魔法”的设置,与漫威在《黑豹》中将瓦坎达设置为科技力量发达的世外桃源国家别无二致,都是一种后发式的、漫无意义的当代意淫,无非是再一次在21世纪重复“丛林法则”和“力量至上”这些人类传承了数千年来的陈腐真理:不去质疑该不该殖民,而反而去指望被殖民者打得过。不从正义上指责殖民主义,而奢望用强权和力量去吓阻殖民主义。

《贪婪之秋》对殖民地原住民的塑造和对他们反抗出路的设置,无论是导向当代流行的,更加面向全人类普适性的自然生态主义,还是提供超自然的幻想类路径,都还是一种“力量”的宣示,都还是丛林法则的当代践行,“实力/强权/斗争均衡”的法则似乎永远存在。可是,对殖民主义真正有效的结构性反思,正是要质疑和推翻丛林法则的合理性:只要丛林法则依然被大书特书为永恒真理,一切作为历史上的加害者的当代欧美殖民主义反思的根基,都只是沙雕的城堡,一吹就碎了。

《吉巴罗》:殖民/女性/生态的三重反思如何不会互相遮蔽

对于《贪婪之秋》,我们还是要客观地指出,这群来自21世纪的欧洲创作者,他们确实怀抱承担前辈的历史债务、要为殖民罪恶做出反思的初衷,为了让批判更加深刻并拥有游戏所能赋予玩家的具身化体验,更能真切地契合到反思主体本身,他们一反经典后殖民主义惯用的发掘殖民地人民视角的方式,相反还是回到殖民者的视角去反思心灵本质的“原罪”,效果虽然缺憾甚多,却是非常值得鼓励的。

但是,这种客观上的努力并不能让另一种现状也随之变得客观:《贪婪之秋》毫无疑问犯了以生态主义反思遮蔽后殖民主义反思的错误,这种遮蔽不仅不能被当作是可以理解的客观发生,背后甚至有潜藏的意识形态作祟。我们要提出疑问:尽管在很多殖民反思题材作品中,自然生态主义的介入是合理的甚至是必然的,但这种面向全人类的,将无辜的被殖民者也纳入到反思主体的批判形式,一定会遮蔽住作品原有的后殖民主义批判性质吗? 2022年5月开播的动画剧集《爱、死亡与机器人第三季》最后一集《吉巴罗》,对这种“遮蔽”的合理性提出了反证:《吉巴罗》是一首结合了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和生态主义反思的绝美赞歌,哪怕在比《贪婪之秋》更加耀眼,令人过目不忘的,超越意识形态藩篱的美学成就之下,也丝毫没有遮蔽任何一丝批判的意味。

《吉巴罗》剧照

《吉巴罗》中只有两个角色:骑士和水妖,却扎实地铺陈了殖民者/被殖民者,男性/女性,人类/自然这三重身份对子。如果说在骑士这个角色上融合殖民者、男性和人类这三重身份并不困难的话,那么对这个灵感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女海妖塞壬的“吉巴罗水妖”的形象的三重身份融合是令人惊叹的。她既是来自超自然生态之中的“不可名状”之物,蕴涵着人类无法掌控的自然复仇力量,又是怀抱财富的、被掠夺被残害的被殖民者形象,《贪婪之秋》没有做到的,恰好在《吉巴罗》中得到细化和升华:创作者以一首女性主义的悲歌,更赋予了这个来自自然的被殖民者以“人”的底色,其强烈的女性身份、女性思维和女性行为动机,那些有关爱情、好奇、复仇的个体伤痛,都将“人”作为生存主体受到的侵害,与自然、殖民地受到的侵害真正具象化地、有感染力地联结起来。那宛若经血汹涌的湖岸潮水,是女性伤痛与自然伤痛的合二为一;水妖被活剥时鲜血淋漓中的珠光宝气,是女性的伤痛与殖民地的伤痛的合二为一。更值得指出的是,《吉巴罗》巧妙地没有特意制造将殖民地的伤痛与自然的伤痛合二为一的特别场景,恰好是确保了另外两层融合的不被遮蔽——我们看到新大陆广袤的原始丛林,就天然地能够将殖民地与大自然结合在一起,此时正是这种不强调,才能确保“人性”在其中的不被遮蔽,才能不犯《贪婪之秋》不自觉将“自然高于人”,将反思对象推向无辜者的错误。

而这种遮蔽仅仅发生在后殖民主义反思题材的作品里吗?不,它发生在任何一类反思题材的艺术创作中,甚至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对任何一件社会时事的关注和分析之中。要知道,后殖民主义、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这三重意义在作品中相得益彰,固然指向的是当代批判理论所期待的一种融合:这种融合确实将散落在各个领域的当代反思主体都统一在权力运作和对重视强弱的丛林法则的批判之下,然而我们必须进一步警醒的是,这种融合是为了让每一个单独的批判都更加有力、深切,具备更加厚重的本质力量,而绝非模糊焦点,转移话题,忽视每一个具体议题上受害者的淋漓血泪,达成某些意识形态目的。《贪婪之秋》和《吉巴罗》都是21世纪精彩的生态后殖民主义反思力作,但《吉巴罗》高出一筹,它真正提醒我们,人类犯下的殖民罪恶和生态破坏,根本要归结于这些罪恶“切开了我们的血管”,根本在于每一个实际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体真切而疼痛地在流血,在挣扎,在毁灭。

理论永远不应该是非人的,而忽略“血管被切开”的,忽略“流血”的任何看似“理性”的声音,都是非人的。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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