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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701—762)这首《静夜思》,人们再熟悉不过了。古之论者无不拍案叫绝,今之国人均能信口吟来。中国的语文教科书自不待言,甚至日本的教科书中亦载此诗。然而,这样一首经典诗歌,却也存在很多异文,甚至一度成为“国际新闻”。话说2009年1月,日本的一位3年前来自中国河北的华裔初中生相木将希发现课本上的李白名诗《静夜思》与他在中国时学过的内容不一样。这首诗在中国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而在日本为“牀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他很诧异,到处查询,并引起了媒体的关注。日本共同社就此发布通稿后,台湾、新加坡、中国大陆媒体纷纷转载。一时间,中国内外,沸沸扬扬。
到底哪个是正版?笔者从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库、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瀚文民国图书库、国学大师古籍库等几大数据库中检索到了收录这首诗的51种文献、60个版本(8种文献为多版本),其中包括宋代文献6种、元代文献1种、明代文献16种、清代文献21种、民国文献7种,宋代版本2个、元代版本1个、明代版本19个、清代版本27个、民国版本11个。很多文献的多个版本无异,所以只取一种。在60个版本中,“看月光”为30个,“明月光”为30个;“望山月”为33个,“望明月”为25个。
在现存的唐代诗选或其他典籍中,都没有《静夜思》的影子。最早收录该诗的是宋代的文献,包括宋敏求(1019—1079)辑编的《李太白文集》、郭茂倩(1041—1099)编纂的《乐府诗集》、洪迈(1123—1202)编辑的《万首唐人绝句》、杨齐贤(1181—1269)辑注的《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等。其中,《李太白文集》和《乐府诗集》都有宋本存世。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缺了10卷(共30卷),唯一一部完整的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藏在日本的静嘉堂。现存中国国内的宋本《乐府诗集》也缺了13卷(共100卷),好在《静夜思》不在佚卷中。在这两部古籍文献中,《静夜思》均为“牀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而且这两部文献的四部丛刊明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写本(下文简称“四库本”),直到民国及现当代的排印本,《静夜思》的内容一直都没有改变。
《分类补注李太白诗》有元建安余氏勤有堂刻明修本存世,较早的版本还有日本政府藏明万历刻本、四部丛刊明刻本以及四库本。几个版本中的《静夜思》一直都是“看月光”和“望山月”。
《万首唐人绝句》国内现存最早的版本为明刊。明嘉靖刻本《万首唐人绝句》和四库本中的《静夜思》为“看月光”和“望山月”。但明万历刻本(赵宦光校)为“看月光”和“望明月”,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依此本。
宋人叶廷珪(1155年进士)《海录碎事》引用了《静夜思》的前两句,这两句在该文献的四库本中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有人据此认为这是“看月光”变成“明月光”的源头。殊不知,该文献的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刘凤刻本和明海隅书屋抄本均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可能是四库馆臣根据流行的版本把“看”改成了“明”。
元人范德机(1272—1330)《木天禁语》讲解诗法时举了《静夜思》的例子,现存最早的版本也是明刻。明代胡氏文会堂刻格致丛书本《新刻木天禁语》中的《静夜思》为“忽见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起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该文献没有刊行时间信息,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称该本刻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民国时期据学海类编本排印《木天禁语》中的《静夜思》则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即现在通行的版本。明人谢天瑞(生卒年不详)编纂的《诗法》收录了《木天禁语》,笔者查到了该书的明成化年间(1465—1487)刻本。在《诗法》中,《静夜思》先后出现了两次。在卷1收录的《木天禁语》中,《静夜思》也是“忽见明月光”加“起头望明月”版本,即与文会堂刻本《木天禁语》相同;而卷7引用的《静夜思》却是“床前看月光”加“举头望山月”版本,即与宋版的几部文献一样。清代何文焕(乾隆年间人)辑编的《历代诗话》也收录了《木天禁语》,该书四库本中的《静夜思》亦为“忽见”加“起头”版本。“起头”与“举头”区别不大,“忽见”和“床前”却不沾边儿。不知《木天禁语》中的“忽见”所据者何,笔者揣测可能与王昌龄《闺怨》中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有关。一为思乡的经典之作,一为思夫的经典之作,《静夜思》和《闺怨》常常被人相提并论。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的《历代诗话》中,《静夜思》变成了现在通行的版本,即“床前明月光”加“举头望明月”,应该是编辑出版者修改的。许学夷(1563—1633)在《诗源辨体》中称《木天禁语》“浅陋为甚,伪撰无疑。”但还是被收入了四库全书。不过,该书的影响不大。在笔者检索到的文献中,此后只有明人《诗评密谛》天启丁卯年刻本为“忽见”加“举头”,“忽见”加“起头”的版本没再出现。
明代早中期编纂并刊行的文献中,《静夜思》大都还是宋版的样态,即“看月光”加“望山月”,比如朱谏(1455—1541)《李诗选注》的明隆庆壬申年刻本,胡缵宗(1480—1560)《唐雅》的明嘉靖二十八年刻本,锺惺(1574—1624)、谭元春(1586—1637)编《唐诗归》的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吴琯(1546—?)辑《唐诗纪》的明万历十三年刻本,臧懋循编《唐诗所》的明万历三十四年刻本。
高棅(1350—1423)《唐诗品汇》明嘉靖己亥年(1539)刻本的正文为“看月光”和“望山月”,但在页脚印有一个小注“山作明”,不知是原版就有还是后人所加。 李攀龙(1514—1570)《唐诗选》明万历刻本为两个“明月”。森濑寿三称“明代李攀龙《唐诗选》以前的版本并无‘明月’的‘明’字”,学术界普遍认为《唐诗选》是窜改的源头,这种观点肯定是错误的,因为《诗法》明成化年间刻本早已是两个“明月”了。
明人为什么要把“看”和“山”都改成“明”呢?这可能就与他们是“明”人有关。
清代的《静夜思》延续了晚明的混乱,版本驳杂。《全唐诗》康熙年间的扬州诗局刻本为“看月光”加“望山月”,乾隆年间的四库写本变成了“明月光”加“望山月”。同为四库本,《李太白集注》《全唐诗录》《御选唐诗》坚持“看月光”加“望山月”,《唐人万首绝句选》《御选唐宋诗醇》选择“明月光”加“望山月”,《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则是“明月光”加“望明月”。可以看出,两个“明月”版在四库里仍然是少数派,但《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选择两个“明月”,应该是大转折的开始,因为这两部文献的影响太大。
考证中,笔者还发现了几处前人没有提及的异文:一是汪烜(1692—1759)《诗韵析》中“举头见明月”的“见”字,一是民国图书《唐代文学概论》中“低首思故乡”的“首”字。“见”与“望”、“首”与“头”,基本同义,但在具体语境中也有细微区别。不知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的改动。另外,《唐诗品汇》明嘉靖己亥年刻本和《古今诗删》明汪时元刻本中的第二句均为“疑为池上霜”,其中的“池”应该是“地”的形讹。
总而言之,《静夜思》的原本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现在通行的版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改动之作。
(本文节选自拙著《唐诗正本——大数据视域下的唐诗新考》,崇文书局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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