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生产的 PS4 从设计上就要给玩家一种坚固牢实的感觉。这台棱角分明、磨砂黑色的机器从外形上看就相当霸气，外行人很难看出这其实是一台游戏主机。电源键与光盘弹出键、甚至一个真正的光驱都巧妙地隐藏在了外形设计中。仿佛是索尼想带来一款充满神秘与敬畏的物件。PS2 在千年之交也采用了相似的设计理念，长得就像来自电影《2001 太空漫游》中的石板。而对比来看，最新的 PlayStation 主机就像是银河政府的总部。这台机器最大的秘密，则来自于我们的地球，来自地心深处的原材料经工人之手加工后，再运往全球。PS4 并不是一台独立于环境诞生的机器，而是从环境中孕育出来的产物。

随着公众对气候危机的认识越来越普及，环境保护意识也逐渐在游戏产业生根发芽。索尼最近参与了联合国环境署的「为地球而游戏」项目，其中的「零排放之路」规划目标是在 2050 年前实现零环境足迹。该项目的目标包括：改善气候变化，节约资源以及改善生态多样性等。但这项计划与索尼贩卖使用寿命不长的游戏主机（明年继任者 PS5 一经发售，PS4 就将逐步淘汰）将如何兼容尚待分晓。

为了揭晓索尼目前的主机 PS4 对环境与人类有何等影响，我决定将一台机器拆开来详细分析。在其神秘的外表之下，我发现了一款原料来自各大洲、工时良久、数千生命参与其中（不知是好是坏）的机器。而这台机器会对地球和环境带来不可磨灭的影响。

在 2019 年十月，剑桥大学邀请我前往他们工程学院那巨大的、实用主义至上的大楼。在这里，我认识到了 Claire Barlow，她是一位材料学专家，熟知风力发电机的叶片使用寿命到期后会发生什么。她领着我走过大楼内部迷宫般的门廊，穿过正在上课的学生与头戴目镜的研究人员，最后我们抵达了一个有着无数危险标记的地下实验室。地道的墙上有大量裸露的管道，还有许多奇怪的机器不停运转。不久后，一位青年时期拆过无数机器的超导体专家 John Durell 带着齐全的工具、眼睛里闪着光向我们走来。

首先我们拆开了这台机器的包装。箱子上贴满了许多标识，花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打开。装有 PS4 的包装壳被精心加工过，意味着它有着很高的碳含量以及大量环境足迹，但 Barlow 告诉我说这样的材料仍然能回收利用。打开后，里面是更多纸壳（这些材料加工程度较低，很可能是为了起保护作用），打开层层包装后我们终于见到了 PS4 本体。如果这些纸壳处理正确，应该全都是可回收利用的材料。

接下来就轮到主机本体了，Durell 轻松打开了机器的顶盖。这块由 ABS 制成的、略有斑纹的黑色塑料块正中间有一个光滑的 PlayStation 标志。这块盖子上印有生产商信息，产于中国苏州的凯硕电脑工厂，这里也被人们称为「东方威尼斯」。由于 ABS 材料与主机中的许多材料都被明显标注出来，这就意味着这些材料在索尼的回收策略下更容易被回收利用。这一回收策略的目标是 2020 年的产品中减少 10% 的原生塑料含量、但是 2018 年的报告显示，产品中的原生塑料含量比 2013 年时上涨了 2.4%。

假设这台机器中全部 511 克 ABS 材料都是原生塑料，这些材料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呢？这后面的门道就很深了。正如地球上所有塑料一样，ABS 也是由原油中分离出来的化工原料制成。原油是太古时代的海洋生物，例如浮游生物与海藻等有机物，经过数百万年的高压沉淀堆积形成。而石油形成所需的漫长时间（地理学称之为「深时」）与我们开采提取的速度形成鲜明对比。而我们燃烧石油后的碳残留物正慢慢在大气层中堆积，让我们的星球逐渐变暖。盯着这款黑色的塑料盖子，这些想法瞬间从我心头滑过。

而每生产一台 PS4，就有大约 1.6 千克的二氧化碳排放到大气层中，在中国、委内瑞拉、加拿大以及许多中东国家有大量油井。原油一经开采，就要经历一系列运输、精炼的复杂过程，最后进入塑料生产工厂。「从开采到成品整个过程能源密集」Barlow 在实验室里这样对我解释道。

PS4 之中还有不少钢铁，质量大约有 736 克。全球范围内大约有 70% 到 90% 的钢铁会得到回收利用。在回收过程中，老旧的部件将被熔化，重新炼成新钢材。Barlow 将这个过程称为「大致的回收过程」。但由于钢铁需求不断增长，还是要不断从原石中提取新的金属，在新炼造的钢材中回收材料大概占 35%。在生产的 PS4 中，回收钢材含量占到 20% 出头。而在索尼看来，金属成本低廉结构牢实。

而 PS4 在设计上和生产上的经济效率是这台机器最令人震惊的元素。我们拆开了蓝光驱动器，这个部件由聚甲醛树脂材料制成，比尼龙材料更经济也更结实。散热器由铝制成，可能是因为比铜的性价比更高。ABS 材质的外壳可能是用模塑法生产的，这个办法可能会带来更多废料。但对索尼来说成本更为低廉，相对来说对环境也更加友好。

低成本的战略也代表着使用更少贵重材料，只在主板上会有一点金质部件。而谈到制作金块所需的采矿工业，不仅要将地球「开膛破肚」，在收集矿石、抑制尘埃时更需要大量的水资源。另一项提取金矿的办法是在矿石上喷洒有毒的化学制剂，将金子融化后方便采集。而这个方法也会带来一些生态问题与潜在的健康危害。而无论通过什么办法开采金矿，都会对当地环境造成巨大破坏。

金与锡在美国法律中都被定义为「冲突矿产」，指来自于刚果民主共和国非政府军事团体或非军事派别所控制冲突地区的矿区生产的金属矿物。这片地区已经遭受了 30 余年的战乱，尽管有多方势力参与其中，这片地区的矿产估值超过 2400 亿美元。不知 PS4 中有没有来自这个地区的冲突矿产，因为索尼不像苹果会公开自己的原材料供应链。

今年早期，Gamesindustry.biz 通过整理索尼的公司文件发现，其供应链上有 53 家精炼加工厂未达到行业相关标准。而且其中有的工厂就坐落于上文所说的「冲突国家（刚果与周边国家）」，他们处理的矿石也可能来自当地。那里的矿场工作体验非常糟糕，经常会伴有暴力与童工，而工人的收入又非常低。或许将你 PS4 连在一起的锡，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开采出来的。

在鼓捣一阵后，Durrell 用一把热风枪和镊子将主板上 AMD 生产的集成 CPU/GPU 取了下来。正是这块芯片，为这台由地底原料打造的、死气沉沉的机器带来了神奇的活力。他将这款芯片高举起来，我们一同仔细观看这款边缘带有细丝的绿色方块。Barlow 说道：「产品体积越小，碳足迹就会越多。别看这块芯片材料少，但生产消耗的能源无疑非常之多，而且几乎不可能回收利用，这种东西基本都是单次使用的。」

在显微镜的帮助下，我终于看清了这款芯片的细节，大量紧密排布的线条如日本的摩天大楼一般向四方散开。有那么一瞬，我为这小小芯片的体量感到震撼，切身体会到了许多人所说的「科技崇拜」。从显微镜回到现实生活中，我与芯片专家 Sarah Boyd 展开了交流。

首先要记住这些微型芯片的生产规模，索尼卖出了超过 1 亿台 PS4，而且 AMD 也为微软的 Xbox One 生产相似的芯片。而考虑如此大规模产量的同时，你还需要知道芯片繁琐的加工工序与严肃的工作环境。Boyd 告诉我这样一块芯片需要在满是全身护服的人们和未来感的机器人的无尘室内，经过大约 400 道工序才能制造出来。

为什么芯片需要如此一尘不染的生产环境？主要是为了避免杂质掺杂进微小的部件中去。Boyd 将半导体厂区形容为一间间如《盗梦空间》中的屋子，每一间都比上一间过滤程度更高，最终进入一间一尘不染的清洁房间。纯洁的水、空气与氩气都通过管道输送进来，而这一切代表着复杂的芯片制造系统。无尘室下方通常是结净区，会吸取许多制造过程中产生的化学物质，并将它们转变为更无害的化学物质。如此高程度的空气过滤和与净化工序当然需要巨量电力，而这又带来了更多碳排放。

这也是芯片生产对人类和环境带来的最直观的负面影响，Boyd 向我解释说。烈性温室气体全氟化碳是生产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物质。在无尘室内，有专用的设备发射高能等离子将全氟化碳气体分解，而此举会带来高度腐蚀性的氟化物。其中一种物质就是三氟化氮，它比二氧化碳的保温效果还强上 16100 倍。这种化学物质要是泄露到地球的大气中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危害自然无需多言。而要是工厂的处理系统出了问题，这些有毒气体当地会带来什么样的破坏更是无可估量。

Boyd 向我叙说了一次高度腐蚀性的氟化物泄漏到了工厂的停车场，许多停在那里的车，挡风玻璃都直接被侵蚀不见。「无法想象要是人体直接暴露在这样的东西下会是什么样。」她这样感慨道。

而在中国的工厂内还有另一种心理上的压力。我们在剑桥解构的这台 PS4 背板上简单地印着「Made in China」。而不同的机器有不同标记。我自己的 PS4 上写着「Made in China MTK」，我朋友的 PS4 上则是「Made in China FOX」。

MTK 与 FOX 代表着两家大型外包生产商名硕电脑（Maintek）和富士康（Foxconn）。这台机器上的顶盖就是凯硕生产的，而凯硕与和硕都属于和硕联合科技公司，专门生产消费类电子产品。实际上名硕与凯硕的工厂有着同样的地址，都在中国苏州金枫路 233 号，他们在生产旺季有八万名工人同时工作。2014 年曾有报道详细披露工厂内部压抑的工作氛围，包括长达十周连续排班与非法收取体检费用、保护设备不完善以及罚款等等。

而富士康的工作环境也同样不堪入目，在过去十年中，这家企业已经丑闻缠身。2010 年就闹出了 15 名员工先后自杀的事件，当时各大媒体头条全在报道企业滥用学生工与不良的工作环境。在 2019 年九月，另一个非政府机构中国劳工观察也披露了富士康中侵犯员工权益的现象。

在拆解机器几天后，Barlow 将她和 Durrell 的分析结果发给了我。他们总结得出，每生产运输一台 PS4，就有大约 89 千克二氧化碳排放进大气中。我询问到这个结果是否与她的预期相符，她简单地回答道：「是的。」诚然，每一台 PS4 的碳足迹与其他消费者级电子产品类似，但如果将这个数字乘上一亿倍，那么碳排放总数还算正常吗？「是的」她再次说道。

这个数据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仿佛让人看到了生产一台机器所需的原材料，不同部件生产运输的里程，以及组装他们的超级工厂。PS4 于 2013 年首发，如果从那时算起，那么全球的 PS4 一共带来了约 89 亿千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这一数字比牙买加在 2017 年全年的碳排放量还要多，而这仅仅是一台游戏主机。

这个数据还不包括主机在使用过程中耗费的能源，我通过能耗监控设备在自己的 PS4 上进行了测试。结果显示，运行《死亡搁浅》一小时耗费了 75 瓦电力。假设每天我们玩上一小时 PS4，一位玩家一年就会产生 13.7 千克的碳排放，如果有人从六年前就拥有一台 PS4 并一直用到现在，那么估算下来能耗也带来了 82.2 千克的碳排放，跟一台 PS4 主机本身的碳足迹相当。当然了，如果你使用的是可再生能源玩游戏，那么就不存在上述问题。不过目前可再生能源占社会用电的比重还不高，美国在 2018 年可再生能源仅占总发电量的 17%。

估算下来所有 PS4 带来的 89 亿千克碳足迹仅包括了自身对大气的影响，其他污染物对环境的危害还要另做考量。以手柄中的锂电池为例，生产锂通常要在盐湖中钻洞从地底抽取浓盐水到地表加工。最重要的一步是通过化学方法从中获得碳酸锂。而制取锂带来的污染也会危害到农作物和动物，严重影响当地生态环境。手柄中的锂让我们能无线畅玩游戏，却是以破坏环境、危害别人家园为代价换来的。

无论索尼如何表态，PS4 在环境保护方面算不上特殊产品。正如专家 Durrell 所说，这台游戏主机虽然是「一件精致的设备」，但它和其他电子产品一样，都带来了太多碳排放。当我问及 Barlow，她会如何形容电子产品的碳足迹时，她只说了一个字：多。想象一下其他电子产品都使用了这些几百万年才形成的原料，同样由薪资微薄的工人精炼、生产、组装，而生产的工厂都会对当地环境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这样一想，电子产品带来的碳排放总量是非常惊人的。

在解构这台主机的过程中，我还惊讶地发现这个单一的物体，居然能如此快速地分解为组成它的不同原料。其中每一项原料都有着独特的形成历史和加工成型的工序。回想起剑桥大学桌子上那一堆凌乱的金属、塑料和电子元件，我不禁联想到 PS4 这台机器代表着全球资本主义的集合体。这台设计精妙、外型简约的机器却是剥削压榨这颗星球与地球人民的产物。我想，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明白这一点，但大众对高科技的渴望仍然是无止境的。地球能否承受这样的消费我们不得而知，人力成本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至少，在每次我们启动这台黑色机器进入虚拟世界时，这都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