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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网联动|赵丰超短篇小说:放生(全文)

阜阳城市周报 391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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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9年,《阜阳城市周报》(报纸)进行了大幅改版,并着力强化与微信公众号的互动和连接,以更好地为广大读者服务。其中,《阜阳城市周报》(报纸)副刊改版后,我们推出了“书香版”,主要选发阜阳作家正式出版或发表在省级以上公开出版的文学报刊上的优秀文学作品,推介新人新作。但由于报纸版面所限,有些优秀作品无法全文刊登,每周六我们在“阜阳城市周报微信公众号”上刊载全文,为喜爱读书的朋友们提供一个良好的阅读平台。

本期,我们向您推荐我市近几年崭露头角的优秀青年作家赵丰超发表在《山东文学》2018年第6期的一篇短篇小说《放生》。

作者简介:

赵丰超,1987年生,安徽阜阳人。2008年出版第一部长篇青春小说《青春秘史》,2014年出版散文集《下一站拉萨》。在《散文百家》《读者乡土版》《青年文摘》《做人与处事》《思维与智慧》《辽宁青年》等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400余篇,近百万字。

文章被收入《时文选粹》《智慧背囊》《读者:遇见最好的自己》《你的善良,必须有点锋芒》《让春天听见你的心跳》《人生没有多余的珠子》《疯狂阅读》《中考热点作家文萃》等选本、辑本三十余种。

2015年开始尝试纯文学创作,在《山东文学》《厦门文学》《金山》《小说月刊》等刊物发表短篇小说、小小说十六篇。并在阜阳市第二、三、四届中篇小说大奖赛中获得二等奖、一等奖。2017年出版长篇小说《滚滚淮河》,入选安徽省第三届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

135编辑器

《放生》内容简介:

姑姑因未婚先孕被村里人笑话。她受不了别人的耻笑和哥哥的责备,选择了投河,后来却被奶奶和“我”救了上来。为了给她重树生活的希望,奶奶只好给她“叫魂”,并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出发,让姑姑离开村庄。小说中的民俗“叫魂”,既体现了小说主旨,又颇具颍淮文化特色。奶奶这一人物的性格极具复杂性,因其为姑姑在生活、伦理、舆论等方面留下的空间,以及小说所营造的神秘气氛,故取名《放生》。

放 生 (短篇小说)

姑姑被捞上来时像条水蛭,赤条条地往一团蜷,两条腿直打摽。我跟奶奶费了大力气才把她抬到斜坡上,头朝下放着。她的身子侧躺着,还是往一团蜷。奶奶只好按着她的两肩,让我掰她的脚。奶奶说,“把她拽直,别拧巴了。”我想起娘晾床单时的情景,床单太长,一个人拧不动。她喊爹来帮忙,两人各抓一头,爹真是好力气,俩手一使劲,水就藏不住了,簌啦啦地往下滴。现在的姑姑就是床单,浸饱了水,我使劲一拉,竟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期间姑姑抽搐了几下,还要往一团蜷,奶奶一屁股坐了上去。

过了一小会儿,水往低处流的真理就被验证了,姑姑的鼻孔和嘴角开始冒水,泉眼似的。开始是清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到了地面之后又汇成一条线,蚯蚓似的往河边爬。再后来是浑水,深绿色,里面有水草也有淤泥,还有一些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虽然我深爱着姑姑,心里却还是犯膈应,或者说有点害怕,因为我怀疑那些秽物里参杂了水蛭。毕竟,姑姑投的这条河很浅,而且水草旺盛,水蛭最喜欢趴在水草的茎杆上伸懒腰。姑姑在河里泡了那么久,手脚都泡肨了,水蛭怎么可能放过她呢?我有点担心姑姑,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水蛭吸劲儿大,万一吸在她的肚子里,既吐不出来,又消化不掉,可咋办?而且水蛭很能活,不怕干不怕淹,据说还能钻进人的血管往前爬,就像我在小桥下面的涵洞里躲猫猫一样。想到这儿,我开始替姑姑使劲,吐啊,吐啊,真希望她把肚子里的所以东西都吐出来……

夜已经浓起来,河风漫过稻田吹到土坡上,我打了个冷噤。夏天还没完全到来,夜风还是凉的。我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皮往一块挤,整个身子紧绷绷的。

姑姑又抽搐了几下,终于咳了两声。奶奶赶紧捉住衣襟给她抹抹嘴,帮她把身子翻到另一侧,让她继续吐水。

我趁奶奶忙活的空,跑回河边把姑姑的衣服拿了回来。小花狗跟在我身后,穿过大片的稻田,又回到了土坡上。

姑姑总算活了,连小花狗也很高兴,围着我们一个劲儿地摇尾巴。奶奶摸摸它的头说,“今儿个多亏你呀。”奶奶说的不错,吃过晚饭我跟奶奶都在院子里坐着,奶奶拿着蒲扇正拍腿上的蚊子,我仰脸在数天上的星星。就在我数到第九十一颗的时候,小花狗不知从哪儿跑回来了,刚进院子就咬我的裤腿,还疯一样地叫,我抬脚要踢它,奶奶却一激灵站了起来,说肯定出事了。她没来得及拿拐棍,跟着小花狗就往外跑,闪出院门的那一刻,活像个幽灵。我不知道出了啥事儿,但也跟了去。

野地里已经下了露水,草叶子水啦啦的,没跑几步我的裤腿就全湿了。小花狗跑在最前面,边跑边叫,很快就把我们带到了小河边,而且,刚到河边它就第一个就跳了下去。

姑姑活了,却不是完全的活,而是像条沁了药的猫,啃啃呛着。奶奶总算松了口气,趁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把大把的,也不知是河水、汗水,还是眼泪。她还不放心,把中指伸进姑姑嘴里一阵抠挖,姑姑好像很难受,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奶奶一边抠挖一边说,“屄妮子,叫你投河,叫你投河。”每说一句,她就挖得更深一点。姑姑又开始吐,这回吐出的都是水草叶子,吐了一地,谁也猜不到她的肚子里装了多少东西。

姑姑的呕吐声粗而低沉,可是不吐的间隙里又会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尖而悠长,像风哨。河边上有几棵大泡桐,树上的老鸹好像被吓着了,它们飞离巢穴,在稻田上空来回拐,发出扑棱棱的翅膀抖动声。那些树很高,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粉红色的桐花,花瓣落在小河里,惹得鱼儿直冒头。有一年秋天,我跟堂哥曾爬上其中的一棵树,本指望掏回几个鸟蛋,谁知快到鸟窝时树枝断了,堂哥一头栽进河里,幸好河里有水,堂哥才幸免一难。为了这事爹打过我一顿,当时要不是姑姑拦着,说不定我的腿就断了。

姑姑终于吐干净了,她抱着两个膝盖开始抽泣,嘤嘤的。地上的青草真厚,姑姑坐在上面,白鱼一样的背脊随着哭声颤抖,脊骨耸动,在夜幕里泛着鳞白的光。奶奶从我手里夺过衣服,给姑姑披在身上。然后,她蹲下去,让我帮趁着把姑姑提拉到她的瘦小的背脊上,一撅身就走了。那时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她背着姑姑依然走得很快。

我们顺着稻田中间的土埂往回走,越走越黑,除了几只青蛙在稻田深处断断续续地叫着,大地好像死了,四野空落落的,村庄离我们很远很远。

“都怪爹,要不是爹发脾气,姑姑也不会跳河了。”前天吃中饭的时候,不知爹怎么了,本来不咋喝酒的他,那天却一气喝了半斤多。喝完之后他就开始拍桌子,指着姑姑的鼻子说,咱们老陶家人都让你丢完了,你可知道?你出门别说是我妹,我没有恁不要脸的妹。我吓得不敢进屋,只能趴在院门边上偷偷往里看。过一会儿,我就看到姑姑哭着出来了。

奶奶不啃声,没说怨爹,也没说不怨,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庄子后头。临进庄时,奶奶却停下来小声跟我说,“这事儿可不能跟你爹说。”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小花狗跟在我们身后,为了晾干身上的毛,它不停地打着哆嗦,耳朵甩得啪啪响。

后来,淡淡的雾气渐渐笼罩了我们的村庄。

北河原本没有名字,因为它从村子北头穿过,大家便叫它北河。其实北河并不大,不知发源于何地,绕过几个镇子拐到淮河里去了,它是淮河的一条小支流,最宽的地方才一二十米。但是北河很骚,像个婊子,大屁股扭来扭去,左拐右晃,能把男人的魂勾走,还能把女人带坏。这话是“话匣子”说的,话匣子是个大嘴婆,她说这话的时候,人都说她比北河还骚呢。

姑姑投的就是北河。

那天奶奶把姑姑背到家的时候,爹跟娘都已经睡了。奶奶把姑姑背到了自己屋里,裹了被子给她捂身子。但是效果好像不咋好,捂了一天一夜,姑姑还是没有精神。两天过去了,她不吃不喝,也不出门。她惯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抱着膝盖坐在炕头上往窗外看,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那时刚好学到《坐井观天》这一课,就问奶奶,姑姑会不会变成蛙?奶奶不说话,用手指把姑姑的眼皮撑开,凑近看了看,说“魂丢了,要叫叫。”

“魂丢了?魂是啥?”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姑姑呕吐的那片土坡,周围的稻田,还有那几棵泡桐树。我以为魂是衣服之类的东西,我清楚地记得姑姑的衣服没有落下。

“小孩子别问。”奶奶说完走到灶台后面,往锅里舀了两瓢水。

我自觉地坐到灶前,往灶膛里填了一把火,火苗蹿动,像在跳舞。

“吃罢饭你到北地里去砍把青扫帚,今晚上给你姑叫魂用。”奶奶说完把围裙系上,开始和面。她是跟我说话,却又像自言自语。

“啥是青扫帚?”我知道扫帚,却不知道青扫帚。

“青扫帚就是带叶子的柳树叉子,最好大一点,打起来像把伞。”奶奶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概一抱粗。白乎乎的面屑抖落到她的围裙上,让我想起下雪的情景,我装作懂了的样子点点头。

午后的太阳落在大地上,虽不像盛夏那样烤人,却也叫人蔫蔫的。田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夏蝉吱吱地叫着,野地更野了。

其实我胆子很小,怕走夜路,也怕在午后到旷地去。我想要小花狗陪着我,多少算个伴儿,但是奶奶不让,她把小花狗关进了院子。她说魂儿太轻,就像一口气,花狗一叫就吓跑了。没办法,我只好把斧头别在腰里,硬着头皮朝北地去了。

说起小花狗,我想起头几天做的一个梦:奶奶拿拐棍去打小花狗,过门槛时绊了一跤,把门牙磕掉两颗。那两颗牙焦黄焦黄的,就像风干的苞谷籽儿。而小花狗护疼跑了,一个劲儿地往田野跑,跑到一个坟头上蹲着,像条引颈啸天的狼。那朵坟是真有的,往北地去就要经过那朵坟。我觉得我的头发都站起来了,跟钢丝样,而我的手心汗涔涔的,快到那朵坟时,我把手伸进腰里握住了斧把。

稻芒已经泛黄了,稻浆的香味飘在田里,再过些日子,就该收割了。稻田像块毯子,小风一吹就起波浪,一波一波往前赶,一直赶到土泡子边才停下来。土泡子就是我梦见的那座大坟,上面长满了皂荚树,稳在稻浪里,就像一艘绿船。

大人们说坟上长树好,长树就能抓土,坟头越来越大,不用年年包坟,包坟是很累的活儿。

那些皂荚树都不高,乱蓬蓬的,周围一圈藤条耷拉下来像给树穿了件裙子。风一吹,裙角飞扬露出树的身子——丑陋的躯干,疙疙瘩瘩长满了树包。这些都是野树,没人看,长不成材。但是皂荚的叶子有用,是天然的肥皂,姑姑没有投河之前,去北河洗衣服时总要采一篮子。洗衣服时捏一把皂荚叶包在衣服里,蘸饱了水,就着石头用木棍捶打,衣服里会挤出一些小泡泡,摸上去滑溜溜的。

姑姑采皂荚的时候很好看,提着篮子,掂着脚尖,很像散花天女,我在烟盒纸上看过,天女的篮子稍微漂亮一点。唯一不般配的就是那座坟,天女怎么可能往坟头上散花呢?

说起采皂荚的事,我想起一个人来。有一回,我和姑姑刚走到大坟那儿,突然从皂荚树上跳下来一个男人,我吓得回头就跑,姑姑则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小花狗一个劲儿地朝他叫。他却嘻嘻哈哈,好像没事儿似的。我折回来找姑姑,姑姑还在哭,那人却提了姑姑的篮子爬到坟头上采皂荚去了。我本来想拉姑姑一起跑,姑姑却没动。后来那人提着一篮子皂荚来哄姑姑,说了很多话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他学小花狗很像,一会儿在地上打滚,一会儿扭屁股。姑姑打了他几拳,说“你就是个活鬼。”我吓得直哆嗦,一直躲在姑姑身后头。那人却嘻嘻笑,好像没事儿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姑姑的同学,住在北河对岸的庄子里。听说他学习很好,回回能考第一名,是庄里拿来教育小孩的榜样。但是我不喜欢他,小花狗也不喜欢,一见到他就汪汪叫。

还有一次,我又跟着姑姑到北河边洗衣服,当时姑姑用木槌正捶着衣服,我在旁边逗小花狗玩,冷不防从河里冒出一个人来——半截身子降出水面,白花花的。我以为是个大水鬼,吓得瘫坐在草地上,动都不敢动。姑姑也吓坏了,身子一栽崴,差点掉进河里。再一看,又是那个人,他扶了姑姑一把,然后像大白鹅一样拍着水花,嘎啦嘎啦直叫唤。姑姑气急了,捡土坷垃丢他,谁知道他往水里一缩,扎个猛子就不见了。

后来为了哄姑姑开心,他说他要游回对岸偷西瓜给我们吃。那时候,河对岸确实有个叫朱家庵的老头,在河沿上种了一块西瓜。那人说去就去,别看他讨人烦,泅水却正经的好,不一会儿就游到了对岸。我在河这边都能瞧见,朱家庵正在地那头的瓜棚里摇扇子,那人却一点也不怕,就像在自家地里摘瓜,摘完之后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还站在河沿上冲着朱家庵喊,“朱老头,我偷你瓜了,过来逮我呀,谁不逮谁是驴养的。”朱家庵一看,赶紧往地这头跑,边跑边骂,他却冲着朱家庵扭屁股,边扭边喊,等着朱家庵过来逮他。朱家庵气坏了,捡个土坷垃继续跑,靠近,再靠近,马上就能砸到他了,我都替他使劲呢。谁知道朱家庵刚到跟前,那人却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像一条鲶鱼似的游了回来。朱家庵气得直跺脚,一个劲儿地骂,声音顺着河飘出去老远。

那人回来了,推着几个西瓜,赶羊似的,一直推到姑姑面前。他把西瓜捶开,递一块大的给姑姑,不过姑姑才不买他的账,甩手直接扔河里了。她还说,“偷来的西瓜,谁吃你的?”那人也不气,笑嘻嘻地踩着水,小花狗又朝他汪汪叫。

我走进柳树林子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头顶上,我的影子只有水盆那么大。不知道谁家的老黄牛拴在林子里,牛背上站着两只老鸹,呆呆的,好像在打盹。

按照奶奶的交代,我在林子里磨了两圈,终于找到了一根像伞的树杈子。那时候,我回望庄子,感觉好远好远,野地里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我的背脊里汗津津的,不敢朝皂荚树那儿看,也不敢朝北河那儿看。我学着堂哥的样子爬到树上,从腰里拽出斧头,几下子就把那根树杈子砍掉了,树枝上还粘着蝉哩。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不用到学校去。等我扛着青扫帚从北地回来,爹和娘都下地去了。

奶奶把锅刷好,从后屋里找来几根去年的苞谷棒子,要我把苞谷籽儿褪下来,她又折回去单给姑姑做饭,午饭的时候她又没吃。我不知道苞谷籽儿又做什么用,但我忽而想起那晚的梦,就忍不住跑进厨房去看看奶奶的牙。她的牙齿焦黄,确已经不剩几粒了。

我从厨房里找了一个白瓷碗,坐在门槛上开始一圈一圈褪。苞谷籽儿真像牙齿,整齐而清脆地剥落下来,很快就盛满了一碗。我把苞谷籽儿递给奶奶,奶奶不说话,却蹲在地上数起来。我不知道她上过学没,反正看她数起来挺费劲——她把苞谷籽儿倒在地上,用根小木棍一粒一粒拨开,共数出二百粒苞谷又盛回白瓷碗里。数完后她还不放心,怕错了,叫我再数一遍。我接过碗开始数,一粒一粒又重新翻到地上。

“对了,正好二百。”我把苞谷籽儿重新盛进碗里递给奶奶,她掂掂白瓷碗,有几粒不成样子的,她似乎看不上,换了。

她说,“别弄错了数儿,到时候我叫一声你跟一声,跟完丢一个籽儿,丢完就停,可不能多了。”

“多了咋样?”我急着问。

奶奶说,“多了不灵。”

太阳一点一点往西移,地上的热气也慢慢退了。

奶奶端着一碗香喷喷蒸鸡蛋从姑姑屋里出来,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一看就知道,姑姑又没吃。

“你吃了,热天不能放。”奶奶把碗递给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一边吃一边问奶奶叫魂几时开始。奶奶往远处看看说“还早,天黑了才灵。你吃完去把水缸灌满。”我虽然不懂,但知道这肯定跟叫魂有关,因为昨天傍晚我刚挑的水,应该还剩半缸呢。

我挑着水桶来到北河边时,正是北河最热闹的时候,洗衣服的女人们都在。要是往常,我姑姑肯定也在。

北河边有很多石头,大的有磨盘那么大,小的就像鸡蛋鸭蛋鹌鹑蛋。常到河边洗衣服的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石头,她们坐在石头上,一边捶衣服一边笑,就是不知道她们笑些啥。我舀水时认出其中一个女人是话匣子,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把脸贴在水面上洗头。河水打湿了她的青色的粗布裙子,薄布裹在她的身体上,露出轮廓清晰的大屁股。她背对着我,一边往头上撩水一边说,“你们知道她为啥投河吗?”我一听,知道她在说姑姑,就没往近前去。她捋了捋滴水的头发接着说,“肚子被搞大了,就搁这儿。”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块苞谷地。她说,“那娃子还怪有劲儿哩,从河里把她抱到那儿,不知道踢倒几棵苞谷。我看得真真的,还以为牛犊子在里面祸庄稼哩!”有个女人笑她,“你咋看恁清?”她说,“不信你去苞谷地看看,松土上还留俩屁股蛋子戳的坑呢!”

“肚子大了就投河?”

“那倒不是,我听说人家娃子考上大学了,要进城哩,嘎嘎嘎……”话匣子的笑声尖极了,像只发情的老公鸭。

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到河里挑了两桶水就往回跑。

水缸满了。奶奶把一块硕大的缸拍子盖上,又在拍子上压了两块石头。缸肚子圆鼓鼓的,上面沁满了水珠,靠近地面的深褐色缸圈上趴着一条水蛭,蠢蠢地爬着。

我问奶奶,“姑姑肚子大了吗?”

奶奶朝我后脑上打了一下,瞪着我,“谁说的?撕烂她的屄嘴。”

“话匣子说的。”我说。

奶奶在门槛上坐下来,不再说话了。太阳照在她身上,把影子投到了东门上,那扇门上贴着一张张牙舞爪的门神画。我觉得奶奶好老。

过了一会儿,奶奶突然站起来说,“去逮只鸡,晚上我杀鸡给你吃。” 杀鸡?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那时候家里就养了几只鸡,还是留着八月十五和过年才吃的,平常还指望它们下蛋呢。谁知奶奶把嗓门提高又说了一遍,“逮鸡去。”看来没错,奶奶已经在磨刀了,嚯嚯的。

我选了一只杂毛老母鸡,认上劲儿,一直把它撵到庄后的草垛中间,它太累了,只能眼睁睁地看我把它带走。回到院子里,奶奶已经把刀磨好,她接过母鸡,在鸡脖子上拽下几撮毛,露出了母鸡那疙疙瘩瘩的皮肤。拽毛的时候,母鸡拼命叫着,但奶奶一点也不可怜它,手起刀落把它杀了。奇怪的是奶奶竟把鸡血滴在了一团卫生纸上,纸卷就像个血喇叭,啪嗒啪嗒往下滴血。奶奶把刀扔下,却不去管鸡,而是拿着那团血淋淋的卫生纸径直朝北地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跟着她走,一句话也不敢说。同样的,小花狗也跟着我,可能是嗅到了鸡血的腥甜,它焦躁地喘着气。

往北地去只有一条路,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北河边。这个时候,女人们陆陆续续从河边回来了,有的端着衣盆,有的挑着水桶,稀稀拉拉地往村里走。话匣子也在其中,一边走路一边还在跟另外几个女人说话,看样子一路都没消停。奶奶看到她就停了下来,站在路边喘粗气。

等话匣子刚好走到我们面前时,奶奶突然说话了,“话匣子你给我站住。”话匣子闭了嘴,把身子转了过来。我本来以为奶奶要跟她理论什么,谁知奶奶也闭了嘴,一甩手的功夫竟把那沾满鸡血的卫生纸抛了出去。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奶奶如此硬朗,本来佝偻的身子一下子伸展开来,力气也似大了好几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团卫生纸竟不偏不倚地贴到了话匣子脸上,可见奶奶使了多达劲儿。

“肚子大了身上咋还来事儿?你给我说道说道,不说明白了就别走。”奶奶指着满脸是血的话匣子,把嗓音拔高了两节说。话匣子一脸狰狞,一手抹脸上的血,一边学鬼叫。大概她身上一辈子也没来过这么多血,一下子被震住了,一句话也没说就甩着两片大屁股跑了。

回去的路上,我似乎听到了奶奶正在衰老的声音。

稻田像块大毡子,平坦得很,一直铺向很远的地方。幸好视线尽头的地方有一排山墙似的大树,不然根本分不出稻田的边际。太阳放完热气,漫过大树的杪子下山了,树的巨大的阴影铺满了稻田。天刚杀黑,热气渐渐消退,院子里朦胧一片,小花狗衔着苞谷梗上蹿下跳,一会儿跳到碾盘上,一会儿又钻进鸡笼里。

从院门楼里往外看,庄里零星地散着几户人家,相继都点了灯,爹和娘下地还未回来。奶奶在屋里给姑姑喂饭,可能姑姑还是不张嘴,我听见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女人哪……”这句话音拉得特别长,随后我就听到咚的一声,应该是饭碗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你要真想走,你就走,别拿钝刀杀人可好?”

“别管你哥的,他就知道叫唤,他又不是女人。”

“女人哪……”

“要是真走了,你要记住,三年不能回来……”

奶奶说了很多话,但是姑姑始终没有吭气。后来我也听厌了,就跑到前院的门槛上坐着玩,小花狗也跟了过来,从我腿上跳过来跳过去,引得蚊虫都来围攻我。我突然想起水缸上的那条水蛭,就跑过去抓它,水蛭也怕,很快缩成一个小球球,像块黏糖,既软又韧。很小的时候,我听人唱过一个歌:

蚂鳖黄,黄蚂鳖,蚂鳖的小命大如天。不怕干来也不怕淹,就怕放牛的孩子把它翻。

我们那儿管水蛭叫蚂鳖,放过牛的孩子都知道,要想弄死它,需用一根竹签捅进它的肠道,再反过来一捋,把它的内脏晾在外边,它就再也缩不成球球了。我身后刚好撂了一把扫帚,就随手折了一根竹签。

这时候奶奶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蒸鸡蛋,动都没动。像中饭时候一样,奶奶又把蒸鸡蛋递给了我。可惜我手里拿着竹签和水蛭,一打岔的功夫,就被奶奶看见了。奶奶瞪了我一眼说,“扔塘里去。”我不敢顶她,乖乖地跑到院子前面的池塘边,牟足了劲儿扔了出去。水蛭缩成的小球很沉,咕敦一声沉了下去,水面上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平静。

那条水蛭应当感谢我奶奶,我在心里说。

等我把蒸鸡蛋吃完,奶奶已经准备好了。她把姑姑的一件裙子系在青扫帚上,又往上面洒了两瓢水,然后用双手举起来样了样,确实像一把大青伞。奶奶说,“走吧,天要黑了。”我连忙捧起那个盛满苞谷籽儿的白瓷碗跟着,顺着田埂往北走。走之前,奶奶叫我把小花狗关进了院子,小花狗急得汪汪叫。

稻子长得真好,稻叶从田里漫出来,显摆似的,在田埂上互相握手,本就狭窄的田埂被挤占了,显得更窄了。露水已经爬上稻叶子,没走几步,我的衣裤都湿了。我个子太矮,稻穗超过了我的肩膀,从稻丛里挤过去,胳膊腿都被稻叶子剌出了红道道。我只好把湿透的裤管往下拽拽,但是抬眼却发现奶奶已经走远了。她扛着青扫帚,那件月白色的裙子像块诡异的幡,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天空蓝汪汪的,稻田一眼看不到边,我捧着碗慌忙跟上奶奶,所过之处,稻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在身后似的。我不敢回头看。

姑姑投河的地方离村子很远,我们在稻田里转了两次弯才看到河边的那排大树。那些都是泡桐,稠密的树叶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只有几只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在树叶间闪烁,发出油绿的光。借着这点微光,我发现有株泡桐上起了个包,黑黢黢的,像山鬼脸。

终于到了姑姑投河的地方,奶奶放慢了步子。

奶奶说,“萍儿耶,来家……”

我说,“来家了。”这是奶奶事先教给我的。说完这句话,我从白瓷碗里捏出一粒苞谷丢进河里。借着微光我朝河面看去,本来平静的河水被点破了皮,漾起一圈圈细波迅速地扩散开去。我能听到苞谷籽儿入水时的脆响,它们肯定成了鱼儿的美食。去年夏天的时候,我用蚯蚓在这钓过虾,这条河里有很多大草鱼,我亲眼见过。奶奶喊到十几声的时候,河面又有了动静。我指着河面喊,“奶奶,鱼。”大草鱼搅动尾巴,正在抢食苞谷籽儿。谁知奶奶没看,回头给我一巴掌,不甚响亮,却吓我一跳。她没有说话,也不让我说话,她继续叫。

我们顺着北河往前走,越走越远,边走边叫。

夜风有点凉,风吹树叶和稻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奶奶走得很慢,她把声音拉得老长,声音不大却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一叫,我就觉得河面好像变宽了,大地变广了。夜更浓了,村庄似乎离我们很远很远。

萍儿是我姑姑的名字,也是一种水草。

原载《山东文学》2018年第6期

编辑丨阜小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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