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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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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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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细节的魅力与张力】

“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

——也说文学作品的细节之魅

作者:赵海菱(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无非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何无数作家还在饶有兴致地写,无数读者还会津津有味地品?这是因为,虽然事非新事,但不同的人遭遇相同的事,却有不同的感受、反应和表现,因此,就文学来说,精彩全在过程的褶皱处。而作家的本事,很大程度上也表现在如何将褶皱中的奥妙巧妙地展示给人看。成功的细节描写让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读者的心神好像被施了魔法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写不好细节的作家,哪怕思想再深刻,也不能算是个好作家。

《青春之歌》充满了绵密的细节描写。图为卢嘉川第一次去找林道静的场景。图片选自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青春之歌》

塑造形象离不开细节

真正的文学作品,情感性和形象性是不可或缺的,二者依靠细节来显现。假如通篇都是笼统的叙述而没有细节描绘,所有的人、事、物、景都是一掠而过,就必然导致作品情感空洞、形象模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根本来不及对某一朵花细心观赏,无由体会其独特的美,又怎么可能对其一往情深呢?因此,就文学作品而言,细节就是形象,细节就是情感。

《青春之歌》充满了绵密的细节描写。图为林道静阅读革命文艺作品的情形。图片选自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青春之歌》

从某种角度上说,作家和演员相似,塑造形象全靠细节。戏剧理论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的修养》中强调信念感和真实感,坚信一切都是真的。而作家在创作时,也必须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境界”之中,这个虚构的世界对他而言就是真的。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在文学作品中,“真感情”“真景物”总是通过人物细节、景物细节、场面细节等各种细节展现出来。杨沫在《青春之歌》中这样描写卢嘉川第一次去找林道静的情形:

道静正在院子里生炉火,准备做饭。一抬头见卢嘉川走进来了,她立刻扔下手里的煤球和簸箕,不管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着,慌忙地要领老卢进屋去。

“怎么?你还不放煤球?劈柴就要过劲啦。”卢嘉川含笑站在炉子边,拿起簸箕就把煤球添到炉口里。接着小小的炉子冒起了浓浓的黑烟。道静心里更加慌促——她正为叫卢嘉川看见自己做这些琐细的家务劳动而感到羞怯,加上他竟这么熟练地替她一做,她就更加觉得忐忑不安了。

林道静不顾木柴正在熊熊燃烧,就慌忙领卢嘉川进屋说话,足见卢嘉川在她心中的分量,同时也表现出她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率真和青涩。而卢嘉川熟练地将煤球添到炉口里,这个举动既友好又自然,无意间还为他平添几分潇洒、成熟的风采,越发令林道静心动神摇……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她不对女主人公的情感走向与心理状态作直白的叙述,而是通过具体可感的场景、人物动作及情态等的细致刻画自然呈现,不着痕迹地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

细节凸显与众不同的个性

能否写好细节,最能考验作家创作才华的高下。精彩的细节描写,需要作家具有敏锐的观察力、深刻的感受力和精妙的文字表现力。萧红是位擅长细节刻画的作家,她善于捕捉那些最具个性特色的瞬间或画面,然后用简洁而传神的文字描绘出来,使人物的一笑一颦、举手投足跃然纸上,比如她写鲁迅大笑的样子: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

是人都会笑,鲁迅自然也不例外,但如果仅是笼统地叙述,“鲁迅先生并不总是一脸严肃,有时听到可笑的话,他也会笑起来”,那读者对鲁迅的笑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和印象。而萧红的描写,则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鲁迅大笑时的忘情、忘形与忘我,令人深受感染,过目不忘。鲁迅曾称赞萧红的文字说:“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观察细致,表达不落俗套,所以萧红的细节描写才如此令人印象深刻。

由于写作主体的年龄有差、才情有别、阅历悬殊,描写同一个事物往往会迥异其趣,当然,这也和描写对象自身的丰富性、多面性有关。鲁迅先生的笑,在其侄女周晔的笔下则完全是另一种情调、另一种况味:

我读《水浒传》不过囫囵吞枣地看一遍……伯父问我的时候,我就张冠李戴地乱说一气。伯父摸着胡子,笑了笑,说:“哈哈!还是我的记性好。”

“你不知道,”伯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我小的时候,鼻子跟你爸爸的一样,也是又高又直的。”

“那怎么……”

“可是到了后来,碰了几次壁,把鼻子碰扁了。”

面对童稚,鲁迅先生的笑是蕴藉的、和蔼的。毕竟,鲁迅去世时,周晔年仅十岁。如果在年幼的小侄女面前,鲁迅先生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那不免让人感觉有点怪异了。

作家往往将众多人物放进同一个场合里对照来写,这最能表现出各自的个性特点。《红楼梦》里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在王熙凤、金鸳鸯的撺掇下,她充分发挥搞笑才能,把全场逗得开怀大笑: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

一群年轻小姐、公子、贵妇人大笑起来,他们的姿态、声音、动作、神情各个不同,惟妙惟肖。最重要的是,每个人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在完全放松状态下,一个个展现出各自的“真我”。读者不禁要问:“宝钗呢?她没笑吗?”在这样的场合,作者独独不写宝钗,不写也是一种写:宝钗大概依然保持着平时的端庄,顶多只是嘴角微翘而已。这非常耐人寻味。少年老成的她,或许早已看穿了凤姐让刘姥姥当众逗乐的小把戏,甚或在心头还掠过“物伤其类”的隐约悲哀,毕竟他们薛家多年赖在贾府不走,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心理压力。

细节引发读者参与感

法国思想家梅洛·庞蒂曾说,“桌子”这个意谓之所以吸引他,全在乎细节之刻画,正是种种细节,体现出它“在场”的状态,“从木头的纤维、桌腿的形状、木头的色泽及年龄,到印证着木头之年龄的某些涂鸦或磨损,都是至关重要的”。文学作品“以一种感性之物的方式存在”,应充分调动读者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功能,从而进入一种沉浸式“体验”,进而达成共情、反思、超越、升华。

散文作家李娟,虽是一位地道的汉族女子,但凭借深厚的新疆阿勒泰牧区生活体验,创作出散发着浓郁边地风情的多部作品,读来令人陶醉。第一人称视角的叙事方式本来就易于让读者产生代入感,让读者自然而然地跟随作者去看、去听、去感觉、去琢磨,何况她笔下的那些细节描写是如此栩栩如生,比如她写当地的沙枣:

当我独自穿行在沙枣林中,四面八方果实累累,拥挤着,推搡着,欢呼着,如盛装的人民群众夹道欢迎国家元首的到来。

我一边安抚民众热情,说:“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一边吃啊吃啊,吃得停都停不下来。吃得扁桃垂体都涩涩的。似乎不如此,便无以回报沙枣们的盛情。

比如她写狗狗对女主人的深情。深夜,狗狗终于等来骑着大摩托归来的女主人:

丑丑个大腿长,跑得最快,笔直地冲向摩托车,像个小钢炮一样猛地撞了上去。吓得我妈妈连连刹车。大骂:“死狗!不要命了吗?”

丑丑毫不畏惧。车还没停稳就紧紧扒住车头,狗脑袋凑到我妈脸上,喷我妈一脸的口水。

通常人们会认为,细节描写是小说、散文的专利,其实不然。诗神缪斯最是钟情细节,因为细节最能传神,宛若惊鸿一瞥,最是撩人心弦、引发联想、令人回味。如郑愁予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杏花春雨的江南小镇,远行人多年未归,思妇终日困在思念愁城里。此刻,外面忽然传来“达达”的马蹄声,她倏然一惊,绽开莲花般的笑颜。然而,马蹄声兀自远去了,原来他不是归人,是个不相干的过客。失落里,她脸颊的光华瞬间凋谢。“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个细节非常精彩,仿佛一颗石子投进不波古井,幽暗里绽开惊心动魄的水花,却又转瞬即逝,重归岑寂。这岑寂,远过于从前。读者不由得更加心疼起那个女子来。

古人的诗词,常常将一个极具包孕性的细节展现在读者面前,为读者打开无限的遐想空间,如王昌龄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杜甫的《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张籍的《秋思》:“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杜牧的《过华清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苏轼的《江城子》:“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李清照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总之,文学作品离不开细节,细节写得好,是了不起的才能。

《光明日报》(2023年07月12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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