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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勇︱何兆武与王浩:三封信引出的甲子情

澎湃新闻 681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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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28日,何兆武先生在北京家中逝世,享寿百岁。先生立德立言,足谓不朽。5月20日——何先生去世前一周,济南师范学校附属小学校园内,师生代表正为一位优秀校友举行百年诞辰纪念活动。这位校友叫王浩,与何兆武先生同龄,两人亦是西南联大同窗好友。尽管两位先生治学领域有差,命运轨迹迥异,但他们异苔同岑,声气相求,灵魂深处彼此欣赏和珍惜,断断续续延续了近六十年友谊。这段甲子之情,既是学界佳话,也是士林传奇。

近日,笔者偶得何兆武先生三封亲笔信,分别写于1997年、1999年和2001年,均寄往山东省济南市青年东路5号王恒先生处。王恒是王浩的弟弟。几封信文,正是围绕当时病逝美国不久的王浩先生展开。

心照情交

王浩祖籍山东齐河,1921年5月20日生于齐河安头乡王举人庄。其父王祝晨(1882-1967),与鞠思敏、范明枢、于明信并列“民国山东四大教育家”。抗战前夕,王浩离开泉城,前往南京中央大学实验学校就读高中。日寇侵华后,王浩随该校一道迁至长沙。当时,为了躲避战火的何兆武,从北平回到老家岳阳,也考入了中大实验学校,低王浩一级。据何先生回忆:

1938年暑假,王浩读高二,以同等学力考大学,数学考试中有个题目非常难,是中学没学过的,只有他一个人做出来了,大家传为美谈。那年他考入西南联大的经济系,而且是第一名,可是他却去了西安汉中的城固。北师大那时候在汉中,它的附中也在那里,王浩就在师大附中又上了一年高三……第二年,我以同等学力考入西南联大,他也考了,这回考的是数学系,而且又是第一名。所以还没入学,王浩就有了名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大才子,连续两年考了第一名。(何兆武口述、文靖撰写:《上学记》修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221-222页)

近代山东著名教育家、王浩之父王祝晨(1882-1967)

美籍华裔数学家、哲学家、逻辑学家、计算机学家王浩(1921-1995)

2011年王祝晨塑像安放仪式,左二为书法家欧阳中石,左三为王祝晨四子、王浩之弟王恒

自1939年起,本是中学校友的王浩和何兆武,再次于昆明重逢,成为西南联大同学。王浩大学期间就读数学系,何兆武则初入工学,后转文学,终定历史学,直至1943年毕业。僻处大后方的两个青年人,均对人生和哲学问题怀有浓厚兴趣,这使他们在西南联大那个不大的学习生活圈子之中,迅速相熟,成为无话不谈的至交密友。

有一个细节令人印象深刻。王浩本科毕业后,师从金岳霖等先生,在清华研究生院攻读哲学专业研究生。何兆武受其影响,一起念了哲学,后来同样受王浩影响而中途放弃。何兆武认同王浩所说:“学哲学只有两条路走,一条路是从自然科学入手,特别是从数理科学入手……另一条路,就是得到一点哲学的熏陶,从哲学的背景改行搞文学。”(《上学记》,137页)相比王浩有四年的数学学习经历,何兆武自认念的一年工科算不得自然科学基础,遂改读哲学与西洋文学研究生,至1946年毕业。

解决人生之问的兴趣,贯穿了王浩与何兆武余生,成为两人共同追索的话题。但就现实而言,彼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山雨欲来的动荡局势。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北归,解放战争打响,两位好友也从此命途分轨,各自前行。

1946年,王浩受清华大学资助,进入哈佛大学哲学系,1948年获哲学博士学位。1950-1951年在瑞士苏黎世联邦工学院数学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1952年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其后至六十年代,任教英国牛津大学,当选英国科学院通讯院士。重返美国后,任职哈佛大学、洛克菲勒大学。尤其自1972年重访大陆开始,王浩又建立起与国内的密切联系,同好友何兆武再续前谊。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王浩曾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名誉教授。

王浩在数理逻辑及计算机科学应用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包括集合论、逻辑语义学、铺砖理论等,1983年获得国际人工智能联合会颁发的第一届“数学定理机械证明里程碑奖”。

当王浩负笈远游并驰誉全球时,何兆武留在了新中国,长期工作于中国科学院(后改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1986年起任清华大学历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成为一代杰出的历史学家和翻译家。两人早年缔结的深厚情谊,心灵深处的志同道合,最终跨越时空限界,使他们在重新恢复通讯之后,又很快建立起频密联系。直至1995年5月13日,王浩因病在美去世,何兆武作文概述他们的交谊往事,尤其谈了王浩在追求人生问题上的努力及困扰。

见字如晤

王浩去世之初,国内外媒体发表了一些回忆悼念文章,其家乡齐河政协文史委员会,也计划出版一本纪念专辑。作为王浩唯一定居国内的近亲,其四弟王恒(1929-2018)做了很多工作。

何兆武写给王恒的三封信(准确讲是三封回信),从内容来看都是何先生应后者之请,为出版王浩纪念专辑提供资料线索等帮助。王恒肯定知道何兆武与王浩之间的特殊情谊,所以才鸿雁传书,直抒所需。何兆武接阅好友家人来信,显然也是格外珍视,并倾其所能,以成其事。

第一封信,以蓝黑钢笔字迹(三封均如此,后不赘)写在20×25方格纸上,落款时间(1997年)8月20日,据邮戳系当日寄出。全文如下(标□者为笔者隐去,下同):

王恒先生:

惠函收悉,十分感谢。

令兄王浩与我是60年的同窗好友了。我们在中学、大学和研究院,都是同班同学。72年中美复交后,他每次回国都聚会几次,80年、84年我两度去纽约住了一年,也经常见面。最后是94年底,我们在德国会晤,共游了一个星期,当时他身体和精神都极好,不意分开之后,不久就因癌症去世了。

他的去世,我没有在报上看到发消息。你说的《科学家传记大辞典》我没有见到过,我们图书馆里也没有。今后当随时留心,如果找到了,当通知你。现附上复印件两份:一份是“中国大百科全书”上的“王浩”条,由北大教授吴允曾执笔,前几年吴允曾亦已逝世。一份是“西南联大校友通讯”上的两篇悼念文字。一篇由沈克琦写,他是我们同班(物理系)同学,原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现已退休,任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的副会长。一篇是我写的。

最近王浩《哥德尔》一书的中译本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译者康宏逵。据译者说,他是王浩的老朋友,我不认识他,不过我想他会提供一些你所想要的材料的。我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和单位。我想你可以和上海译文出版社联系一下。

他的“从数学到哲学”一书,十多年前我即介绍给了商务印书馆,我曾询问过几次,据说是压在译者□□□的手中。我想你写信催一下□□□,作为家属表示不满,会比我的催促有力得多。他的通讯处是□□□……

浩兄谢世后,也有些杂志约我写纪念文章,我因为对数理逻辑、人工智能乃至哲学纯属外行(我是学历史的),故未敢落笔。想将来有机会再写一篇记他的生活思想与人生观的,但不知何时才能动手。

匆匆即叩

大安

何兆武拜上

8.20

何兆武致王恒第一封信(1997年8月20日)

这封回信六百五十余字,向王恒提供了不少珍贵信息和线索。有几个细节需要略作解释。

何兆武提到,1980年和1984年他两度赴纽约,期间经常与王浩见面。对此,王浩生前给何兆武《历史理性批判散论》(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一书所作序文中也有提到。王序曾以《从昆明到纽约》为题发表在《读书》1993年第5期。王浩说,1980年两人在纽约见面时,正值他因为思想转变及失去信仰而痛苦的时候。何兆武回国前,“抄赠给我韦端己的《菩萨蛮》五首:其中韦庄写了自己离乡后心情演变的五个阶段”。虽然王浩当时不解其意,但后来看了俞平伯先生《读词偶得》的解释,获益甚多,还写了一篇文章,“用自己在异国的乡思,核对了五首词中的各个阶段”。1984年,两人在纽约也“欢聚了多次”。

上信提到,王恒向何兆武所询《科学家传记大辞典》,应指由《科学家传记大辞典》编辑组编辑、科学出版社发行的《中国现代科学家传记》。该书共六集,第一集出版于1991年。在1994年问世的第六集中,即收录了“王浩”条,归在“数学、力学”类下(97-110页)。既是新出之书(可能王恒描述也不够准确),因而何兆武未曾寓目。不过,他还是向王恒提供了几份复印材料。一是《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年版,897页)中的“王浩”条,由北大教授吴允曾执笔。吴允曾先生(1918-1987)亦为数理逻辑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深知王浩之学。在同期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编的《世界哲学年鉴(1986)》一书中,亦收录吴允曾执笔的王浩小传,将其与阿尔都塞、伽达默尔等人一道,归在“当代哲学家简介”之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344-346页),且内容较《中国大百科全书》更详。原任北大副校长沈克琦(1921-2015)文《悼王浩校友》与何兆武文《怀念王浩》,同载西南联大校友通讯第十八期,何文亦曾发表于1995年8月19日《文汇读书周报》。

何兆武所说王浩《哥德尔》一书中译本,1997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上世纪七十年代,王浩同著名数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哥德尔(1906-1978)相熟,每两周会面一次,讨论哲学等话题,并在《从数学到哲学》《哥德尔》等书中系统阐发哥德尔生平思想。《哥德尔》中译者康宏逵(1935-2014),与王浩通信十余年,两人说理、析书、论事、谈人,堪为学术知音(康宏逵:《王浩来信摘抄(1984-1995)》,《科学文化评论》2013年第6期)。从结果看,王恒应该循着何兆武的提示,联系了上海译文出版社。康宏逵的《哥德尔》译后记与王浩的中译序,以及前述沈克琦、何兆武两文,均收进了齐河政协文史委出版的王浩纪念专辑中。

第二封信,写在“清华大学”信笺纸上,落款时间(1999年)6月4日,据邮戳系7月8日寄出。信纸右上角还写有何府座机号码。正文如下:

王恒先生:

您好。大函奉悉。前岁赐寄的报纸文章,亦已妥收。十分感谢。

1.汪子嵩是同学,在校时低我们一级,解放后原在北京大学哲学系任党委,后调“人民日报”。当然,现已离休。地址是□□□(电话□□□)

2.遵嘱附上题词一张。

3.附上浩兄纪念金岳霖先生文复印二份,敬乞查收。

将来纪念集出版后,当请赐寄一份,先睹为快。

即请

暑安

何兆武 拜上

6.4

谢泳 山西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 《黄河》杂志 (编辑) 电话□□□

申彤 是留美学生,似留在美国,但我不知他的地址。

何兆武致王恒第二封信(1999年6月4日)

此信距离上一封已经过去了近两年。在此期间,王恒与齐河政协文史委一起,整理王浩的部分杂忆、序文、中英文目录等材料,尽可能集齐师友故旧的回忆悼念文章(大部分已发表)。当然,还要想办法与各位作者取得联系,既为征得意见,也看能否挖掘更多信息线索。何兆武此信,主要即为王恒提供这方面便利。

1993年7月15日王浩自撰《杂忆》(收入《科学巨匠王浩》)

信中提到的几人,均曾撰写纪念王浩的文章。汪子嵩《他不是一个落伍者》与申彤《我所认识的王浩先生》两文,刊于1995年第10期《读书》杂志。汪子嵩(1921-2018),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后考入北大文科研究所,1949-1964年在北大哲学系任教,1964-1987年任《人民日报》理论部编辑、高级编辑、副主任。申彤则是通过王宪钧先生(1910-1993,王浩在西南联大时期的老师)之子王岱坚,与王浩在美认识。两篇文章均从交往和学术层面,让人们更加深入地了解王浩。信中提到的谢泳,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即致力研究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和西南联大史。他在《金岳霖的三个学生》(原载《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5月30日)一文中,写了沈有鼎、殷福生(后改名殷海光)、王浩三人所受老师影响。早在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举行“金岳霖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56周年纪念会”,王浩曾作书面发言,后将发言稿整理题为《从金岳霖先生想到的一些事》,收于刘培育主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一书(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161-167页),此即何兆武信文所附“浩兄纪念金岳霖先生文”。此文与汪子嵩、申彤、谢泳三文,亦收进王浩纪念专辑。

何兆武还随信附上了一张题词,其文曰:

纪念老友王浩

毕生追求真理

折衷人文关怀

全无预存成见

永远从善如流

忆昔朱颜缔交

纵论海阔天空

追思微言大义

负荷千古闲愁

何兆武

99年6月

何兆武致王恒第二封信之后附题词《纪念老友王浩》(1999年6月)

这份题词,以影印形式置于王浩纪念专辑扉页,也出现在后来何兆武的口述著作《上学记》中(223页)。但个别用字略有差异:“全无”“追思”,《上学记》分别写作“毫无”“追忆”。

第三封信,亦写在“清华大学”信笺纸上,落款时间(2001年)2月1日,据邮戳系次日发出。全文如下:

王恒先生:

日前收到您赐寄“齐河文史资料”第6辑《科学巨匠王浩》两册,十分感谢。

我和他最后晤面是在94年年底德国柏林,当时他和Hanne来游德国,我们租了一辆车,在德国跑了整整一个星期,参观了许多名胜。不意这是最后的诀别。当时他身体极好,整天开车,毫无倦意。他去世前大约一个半月还给我一个电话,我问到他的健康,他还说自我感觉很好。

我们所长准备出他的文集,正在校录中。不过今天的出版社都要向钱看,他的著作太专门,不会畅销,无利可图,所以前景恐不乐观。

什么时候您来北京,盼能一晤。即祝

节日愉快

何兆武拜上

2.1

何兆武致王恒第三封信(2001年2月1日)

何兆武写下此信,正值春节期间(正月初九)。就在上一年,齐河政协文史委编辑的王浩纪念专辑(《齐河文史资料》第六辑,2000年9月),已正式付印,定名为《科学巨匠王浩》,封面题字来自王恒中学同学、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从时间看,王恒定是在拿到该书后,第一时间寄给了他兄长的至交好友,尤其是为出版此专辑而不停奔波的何兆武。

政协齐河县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科学巨匠王浩》(《齐河文史资料》第六辑,2000年9月)

对何兆武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新年礼物呢?此刻距离王浩去世已经过去了六年,他手捧这份纪念专辑,心中泛起的回忆想必是复杂的——从那个战火纷飞的大学时代,到再次相逢的古稀之年,里面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了。斯人已然逝去,生者独望星空,往事能向谁去诉说?又怎能三言两语便可说尽呢?

梦回联大

故事还没有结束。在1997年第一封信末尾,何兆武即曾许下愿想,希望将来写一篇关于王浩生活思想和人生观的文字,“但不知何时才能动手”。2004年,三联书店编辑文靖女士,走进了何兆武家,也走进了老人的内心世界。回忆如泉涌一般,透过声音,变成文字,如此便有了两年后出版的《上学记》。

在《上学记》中,王浩出现的频次非常高,是何兆武口中的“友人”“好友”“老友”“大才子”,是对他思想影响最大的人。何兆武以回忆的方式,让世人更加真切地感悟了王浩的精神魅力,冲淡了因其学术曲高和寡而带给人的陌生感。

谦虚兼具狂妄。何兆武说,他常常与王浩讨论哲学话题,王浩“倒很谦逊的,总是说不懂不懂”,“可有时候聊着聊着,无意之中,他就忽然吐露出非常狂妄的话”。比如聊到某哲学家,何兆武说这位哲学家好像在某个方面或某个问题没有说清楚。王浩就突然来一句:“哲学总有讲不通的地方,他也就只能那么讲了。”意思是这位哲学家没有那个水平,只能讲到此处为止。在何兆武看来,这种狂妄自负,“反而是一个年轻人所必备的品质,要想超越前人,必得先看出前人的不足,要是拜倒在前人的脚下,那就永远也超不过他”(129页)。还有一次,何兆武读到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写的《人生之悲剧的意义》,作者认为人生一世所追求的乃是光荣。很多老师同学都不同意这个观点,比如汤用彤先生说人生追求的是peace of mind(心灵的平静)。但只有王浩认同人生追求的乃是光荣,即便是peace of mind,也要通过光荣来实现。何兆武分析称,这是所处阶段不同带来的差异,汤先生“饱经沧桑,所以追求的是peace of mind”,而王浩“年轻气盛且又才高八斗,所以一定要通过‘光荣’才能使他得到peace of mind,否则不会心灵恬静”(202-203页)。

有主见无成见。何兆武提到,王浩年轻时就对一些哲学问题有自己的敏锐理解,比如他认为哲学家应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智识上的怀疑主义,否则无以成其深;二是精神上的肯定,否则无以成其高;三是要有一句格言。这种看法令何兆武印象深刻,至老不忘。另外,与大多数人先有结论然后再找证据不同,“王浩的优点就在于不先在头脑里预设结论,或者说没有成见,而是通过思考、辩论,如果别人能说出道理来,他也同意”。何兆武称此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的态度”,所以纪念王浩题词中有“全无先入成见,永远从善如流”一句(222-223页)。

解决人生问题。早在1945年硕士答辩时,有老师问王浩为什么要学习哲学,他回答说对人生问题有兴趣。纵观王浩一生,都在试图解决人生问题,但最终没有解决。何兆武对此看得很坦然,因为“大概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永远想要去解决它”(225页)。由此引申出一个密切相关的话题:幸福的本质是什么?何兆武十六岁在湘江时就曾认真考虑,也伴随着后来那段动荡的求学岁月。晚年想起联大七年,仍觉那是最美好的时候。他的好友王浩,“一生都着意追求幸福,始终没有追求到;最不着力的方面让他轻松地就得到了,给他带来了荣誉,可那并不等于幸福”(225页)。

何兆武忆起王浩,确有说不完的话。这位影响了他一生的人,终究有些突然地患病而逝,未及做最后诀别。何兆武写下《怀念王浩》一文,仿用李商隐诗句“平生风谊兼师友”来描写两人关系,淡泊之中,饱含深情。王浩生前,曾借为何兆武著作写序的契机,归纳他们那一代人的特点:“出生在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主要的兴趣在思想及理论,对于实际行动缺乏能力及愿望,又留恋寻求通识的理想。”(《从昆明到纽约》)随着王浩、何兆武先后抵达人生之路终点,这一代人的愿望、理想,无论是否已经实现,也已随着这一代人而飘散在风中。

1977年11月3日邓小平接见王浩(引自《科学巨匠王浩》)

从王浩,到何兆武、王恒,再到文靖,这段纪念的接力,让故事得以传递。2022年5月28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主办的“历史理性的重建——何兆武先生逝世一周年追思会”在京举行。何先生孙女何晓卉在发言中也提到了王浩,形容他和爷爷是“神仙一样的友情”。何女士还向我们披露了一段珍贵场景:

记得我小时候,每周都有那么几天,一到晚上9点多,电话铃就会响起。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接电话,每次都抢着接起来,总是听到同一个声音。久而久之,我就会问爷爷,这是谁打来的,爷爷就说,一个在美国的朋友,叫王浩。他还跟我说,王浩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是研究人工智能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人工智能,也不了解王浩先生的才华,但是我能感觉到爷爷对这个人的情感,很欣赏,也很珍视。后来王浩去世的时候,爷爷难过了很久。(何晓卉:《孙女眼中的何兆武》,《世界历史评论》2022年第4期)

这幅令人动容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历史记忆中,令后人永远追思,无限怀念,并从中感受到温馨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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