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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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命运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做到最好,看看自己到底能绽放多大的价值”
陈伟起在电脑前打字。(3月5日摄)组图均由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李嘉南摄
新华每日电讯 记者 史林静
初见陈伟起,是在河南省许昌市魏都区原许昌县农机局家属院的一所二层楼房里。他正坐在一个破旧的电脑桌旁,头埋在键盘上不停地晃动着。见到记者进来,陈伟起努力想起身,但没有成功,最后只好冲记者歉意地憨笑。
陈伟起以为他这一生都将受制于脑瘫,困居斗室,被命运摆布。直到有一天,当左手小拇指触达到世界的边界,让他成了一个幻想国度的造物主。
35岁的陈伟起是一名脑瘫科幻写作者,人们更熟悉的是他的笔名“天降龙虾”。因出生时难产缺氧,陈伟起患上了重度脑瘫,手脚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自如活动。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他用舌尖顶着下唇像小鸡啄米一样在键盘上“啄”出了近百万字的著作。
2018年,他创作的22.5万字科幻小说《生命进阶》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外,《“仿”同万物》《暗宇宙英雄》《暗影创世纪》《百口莫辩》等多篇科幻小说也被收录在图书合辑中。
白日不到处
“命运给我的安排,原本是一张床和房顶的天花板”
陈伟起说话时很慢,口齿也不太清楚,用力说完每一句话后都会带来身体更加猛烈的晃动。
说话的同时,陈伟起小心地瞅了母亲一眼,因为母亲总嫌他打字的姿势太丑。“伟起”这个名字就是母亲王雪梅起的,她原本希望儿子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站立、行走。
可命运给陈伟起的安排,原本只是一张床和房顶的天花板。
1984年夏,30岁的王雪梅生下了儿子,因难产缺氧,8个月大的时候陈伟起被确诊为重度脑性瘫痪,且康复可能性极小。一直到5岁,陈伟起每天只能瘫软在父母的怀里。
“那会儿他连头都抬不起来,有时抱着抱着头会突然歪下来,砸到我的脸上,有时半边脸都砸肿了。”王雪梅说,等着她和儿子的,会是怎样的命运安排,不敢想,也不愿想。
陈伟起6岁那年,一岁的弟弟开始蹒跚学步,然而爸爸却突然遭遇车祸离世。陈伟起的情感变得细腻灵敏,他敏锐地感觉到家里的变化,6岁的陈伟起跟着一岁的弟弟,居然也学会了走路。
“虽然姿势别扭,走得也不稳当,动不动摔倒把脑袋磕破,但好歹算是能走了。”陈伟起说,那之后的几年,是他仅有的踏踏实实踩在土地上的几年。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为了让陈伟起接受教育,王雪梅买来了一年级到五年级所有的课本,但跑了很多学校,却没有一所愿意收下他。
“课本我们自己买,桌椅我们自己带,只要能让他坐在最后一排听就可以。”王雪梅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她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老师不允就找校长。终于,在陈伟起8岁那年,家门口一所企业的内部学校被王雪梅的执着打动,收下了陈伟起。
陈伟起曾在一篇自述文章中写道,整个小学时代,是他最接近正常人的一段生活。尽管偶尔被一些调皮的孩子跟在后面模仿步态,但同学和老师的照顾,还是让他免受不少可能发生的校园欺凌。
“他的手拿笔很费劲,但每天都能按时完成作业。即使是在冬天,写字时棉袄也能被汗湿。”王雪梅说,那时陈伟起的成绩总能排进班级前三,而每次的家长会成为她苦日子里最甜蜜的事儿。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初一。初一期末考试过后,陈伟起发起了高烧,38度左右的体温几乎持续了整个暑假。虽然最后体温控制住了,但高烧引起的抽搐加重了他原本的病情,也基本摧垮了孱弱的身体。
“到了开学季,我就连坐一会儿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像以前那样走路上学了。”陈伟起说,起初,他还想跟自己的身体较劲儿,躺着自学课本知识,但极度紧张的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地抽搐,坚持几个月后还是不得已而终止。
“像我这样的人,能上几年学,已是侥幸。”陈伟起说,没有了校园和书桌,陪伴他的依旧是一张床和房顶的天花板。
“记得小时候姥爷让我练习爬楼梯,当时只爬了一阶就摔倒了,我就趴在台阶上哭。姥爷说,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实在走不了,就退回来重新走。”
陈伟起说,那时的他就是退回了原地。
陈伟起在使用电脑浏览网页。(3月6日摄)
青春恰自来
“坐在家里幻想不一样的世界,是我孤独中唯一的乐趣”
躺在床上的那两年,陈伟起把家里能看的书全都看完了。
“小时候懒,什么都不想学,姥爷说当一个闲人是很痛苦的事情,年纪小时不能理解。直到我再次躺下不能起身,才理解这句话。”
那段时间,陈伟起读了很多文学、哲学、社会学著作,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至少,不会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有的能读懂,有的读不懂,用陶渊明的话,阅其精神。”陈伟起说。
等到发现自己可以重新坐起来后,陈伟起向妈妈提出想要一台电脑学习打字。那是2001年,电脑对普通人家来说都是一件奢侈品,更何况是他那样的家庭。
“你怎么不要火箭呢?”妈妈听到的第一反应是这样问儿子。
王雪梅说,陈伟起很少提要求,但决定的事就不会放弃。最后还是东拼西借给他买了一台电脑。
当时还是Windows98的系统,电脑买回来后,陈伟起整天在那里摸索、琢磨。电脑和网络把陈伟起带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如饥似渴,学习着各种知识,医学、文学、哲学等他都有所涉猎。
“当时,我只有左手的小拇指能够比较自如地伸直,按键盘基本就全靠它了。”陈伟起说,为了尽量提高效率,他学了五笔字型输入。那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读书、练笔、逛论坛这三件事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文盲,我可以像模像样地坐在屏幕前,跟各路人谈笑风生,甚至交到了第一批网友。”
当时的陈伟起还不知道什么是科幻。出于对科学、哲学的喜爱,他发挥想象力,尝试编点小故事也写点短文,投稿至一些原创文学网站。“读者很少,可每次编辑审核通过的邮件,都让我增加了一点信心,觉得写作这条路也许可以走下去。”陈伟起说。
2003年,陈伟起在一个原创文学网站发布了一篇名为《生命之战》的文章,故事的设定是人类和外星人之战。“编辑把这个题材归到了科幻类别中,那时我才知道我写的这些叫作科幻。”陈伟起说,此后他找到当时仅有的科幻期刊《科幻世界》网站,并在论坛中进行注册,开始学习和写作科幻题材的故事。
在陈伟起看来,对科幻产生兴趣是因为,这是一种能规避掉自身生活经历不足和缺乏情感表现力的文体。在科幻世界里,他可以驰骋想象力,无边无际地去探索,这也是对自己现实中困顿于一隅的精神救赎。
“我的世界,目之所及就是院门和院门口的那堵墙,所以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仅限于书本和影视。”为了汲取写作灵感,陈伟起看了大量国内外优秀的科幻作品。有时候书中描绘的场景,陈伟起完全想象不出来,他就会通过看电影、动漫甚至游戏来弥补。
“坐在家里幻想不一样的世界,是我孤独中唯一的乐趣。”陈伟起说。
在一些网友的组织下,他甚至还开始参与制作出一份科幻爱好者电子杂志《新幻界》。“因为我白天有大把时间上网,加上混迹于各大科幻社区,就承担起部分文章的校对、出刊杂志的推广以及论坛的管理等任务。”陈伟起说,大家并不知道屏幕一端坐着的是他这样的一个人。
“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情况,只觉得我很奇怪,因为他们读大学的时候,我在逛论坛;他们找工作的时候,我在逛论坛;如今他们结婚生子了,我还在逛论坛。”陈伟起晃动着身体边说边笑。
后来,他还写了《特殊教育学校》《暗宇宙英雄》《天国之路》《夹缝》《爱情的诅咒》等多篇科幻小说,其中《爱情的诅咒》获得第五届“光年奖”科幻征文比赛微科幻组三等奖。
跟陈伟起聊得久了,总担心他会累,但每次问他要不要休息时,他总会摇动着身子,固执地说“没事,不累”,一如他的人生。
苔花如米小
当陈伟起故事中的人物矢志探索宇宙真理的时候,他还要尽力躲避着妈妈的目光;当故事中的主人公能以坚强的意志跟异域的魔王殊死对抗,他却连上厕所时别把裤子溅湿都很难做到
不同于身体的局促笨拙,他的想象力恣意驰骋。
为了能够让“奇思妙想”以最快的速度变成文字,陈伟起实验了各种摁键盘的方法。起初左手的小拇指是他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因为打字全靠它。“但最多持续两个小时,左臂就会僵硬、回缩,难以够到键盘。”陈伟起说。为了够到键盘,他强行把右手别在腰后,结果由于右侧肺部长期受到压迫,肺已经不能再随着呼吸正常扩张。
当手够不着键盘时,就弯腰用头上的部件。陈伟起总结经验:鼻子太短,下巴太钝,嘴巴太软,叼铅笔太容易流口水。最终他找到了个好办法,就是用舌头顶起下唇在键盘上使力,这样既能相对准确地输入,又不至于把口水流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记者最初见到他时的样子——像个小鸡一样在“啄”键盘。他形容自己是一个“用舌尖行走”的人。“不过‘啃’键盘的打字速度比不上双手,时间长了,脖子跟脊背连接处也酸痛得厉害。”陈伟起说。
“一分钟快的话也就10多个字,一天能写1000多字,要是着急着想把想法写出来,一天突破极限能写3000字。”陈伟起说,由于生活起居占用了他很多时间,每天用来阅读和写作的时间很有限。
久坐造成皮肤溃烂,像锥子扎屁股般,疼痛难忍;“趴”在键盘上打字,压迫胸部,呼吸困难……陈伟起每天都在跟自己的身体较劲。
而除了和身体较劲,陈伟起还得提防着妈妈。
“她不指望我能干出什么事情,只希望我不要把自己的姿势搞得更难看了。所以,她对于我的打字方式极不满意,只要看见就会骂。”更重要的原因是王雪梅希望在陈伟起的手还能动的时候尽量多锻炼用手,不要退化。
陈伟起说,为了把科幻写作继续下去,他只能小心留意。如果母亲的视线可能看到,他就尽量用手打字,或者干脆停下假装阅读,等她离远了再接着“啃”键盘。
就这样,当陈伟起故事中的人物矢志探索宇宙真理的时候,他还要尽力躲避着妈妈的目光;当故事中的主人公能以坚强的意志跟异域的魔王殊死对抗,他却连上厕所时别把裤子溅湿都很难做到;当故事中的“我”能够瞬间跃迁到宇宙边缘,现实中的陈伟起根本走不出自家大门;当故事中的“我”喜欢用强有力的行动击败一切艰难险阻,现实中的陈伟起只能在头脑中构筑另一个绚烂世界。
也学牡丹开
他自嘲自己正应了那句“人生总是起起落落落落……”,但他确定的是:“让我放弃生活和写作,比认命更难”
陈伟起说话时,身体总是在不停地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但每当身体倾斜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扶一把时,他总能重新调整好。就好比他的人生,每当人们觉得他应该撑不下去了,可不久以后,又总能看到他的憨笑。
2013年夏季,正在科幻世界徜徉的陈伟起患上了重症周边神经炎,只能再次躺在床上。他自嘲道,自己正应了那句“人生总是起起落落落落……”
这一次,陈伟起感受到了比辍学时更深的绝望。麻木的知觉、无力的肢体,还有难忍的腹胀、便秘,严重时还出现夜间便溺失禁。
“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多,2013年以前,我还能独自从卧室或客厅走到卫生间,现在却只能用瓶子解决小便问题。”陈伟起说,三十几岁的青年,整日牵连60多岁的老母亲吃苦受罪,尊严对于他已经太过奢侈,这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到2014年秋天,陈伟起终于又能坐着使用电脑了。“我恢复写作的时候,赶上《三体》获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国内科幻写作圈子热闹起来,科幻文学得到重视。我躺在床上一边修改以前的小说,一边继续写点新的故事。”兴许是多年的积累有了成效,陈伟起的几篇文章陆续发表在一些创作平台上,并收获了少量的稿费。
接下来的几年里,陈伟起积极参加各种科幻类型的征文和评奖活动,也得了一些奖。2018年,他创作的22.5万字的长篇科幻小说《生命进阶》出版了。
这本书也得到了科幻类创作同行的好评。科幻评论家三丰在为该书作的《序》中写道:“身困斗室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天降龙虾以惊人的想象力为我们呈现出一个色彩斑斓且极具沉浸感的未来图景。小说对未来生命科技发展作出了可信的推想,对基因技术泛滥的灾难性后果提出了警示。这是一部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科幻佳作。"
当得知陈伟起是一位脑瘫患者后,不少人感到惊诧。“我刚接触到他的书稿的时候觉得很难读,断句很怪,隔几个字就有一个逗号,后来我了解到他的身体状况后就理解他的写作状态了。但这些都不是问题,作品本身构思很宏大,盘根错杂,很了不起。”书稿的编辑李黎说。
“书中想表现不管人类社会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大自然总是会有其他的办法,以各种方式让所有人达成和解,当然同时也会督促人类突破自身的局限,向一个更高的生命程序迈进。”陈伟起说。
对陈伟起的作品出版最震惊的还是母亲王雪梅。“我只知道他天天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从来没有想到他懂的竟然这么多。”已经64岁的王雪梅拿着放大镜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了。
那几天,王雪梅连散步都带着书,从巷子东头走到西头,逢人就说“我们伟起出书了”。很多人听后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王雪梅就会翻开书皮,指着作者简介跟他们说:“你看,这上面印着‘陈伟起’三个字,就是我家那个陈伟起!”
时隔20多年,王雪梅就像找到了小时候开家长会的感觉。
“经过妈妈不懈的‘宣传’,附近邻居都知道我是个写书的。”陈伟起说。
其实,周围的很多邻居都已经不记得他了。自从不能独自行走之后,陈伟起几乎不出门,坐累了就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待累了就又回去坐下。“邻居们甚至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哈哈。”陈伟起故作轻松地笑道。
至今依旧麻木无力的下肢,仍在时刻地提醒着陈伟起,自己的身体仍处在退化之中。“有时候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问过之后没有答案,但他确定的是:“让我放弃生活和写作,比认命更难。”
一路走来,他不断地与自己的身体对抗、和解,突破局限,努力去做一个“奔跑”的追梦人。陈伟起说:“我想在命运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做到最好,看看自己到底能绽放多大的价值。”他常喜欢用袁枚一首小诗来自勉: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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