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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火炉

翻过高山去看海 74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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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饺子才吃了没几天,冬大爷的巴掌就扇在了脸上。淡灰色的天空拉下了脸就再也没有放晴过。

我记不得往年的冬天有没有这么冷,反正,我感觉到最近几天可算是我的人生中最最寒冷的日子了。

南疆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使下也像老天在做表面文章,假模假样地下上薄薄的一层,刚把地皮糊上一层白纱就收住了,仿佛再多下一点都觉得投入的成本大了,有点入不敷出的,不划算。

新疆的南疆人也习惯了不下雪的冬天,三天两头暖暖的阳光照耀着,给人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可是,今年的冬天有些奇怪。和往年一样的不下雪,只是老天爷每天都拉着个脸,跟谁欠了他的钱没还似的,吝啬得不肯多出一次太阳。

阴沉沉的天空哭丧着个脸灰蒙蒙地罩在头顶,像一个性格怪异阴晴不定的人站在面前,既赶不走,又没法收拢在怀里,好像是专门来给人心里添堵似的,让人无所适从。

难道是天气也会欺负人?别人也感觉到天气很冷吗?还是因为我老了,经不起冻了?

记的童年的时候,冬天的温度比现在冷多了,班里大多数同学手上都长着冻疮。小手肿得像小馒头,上面的冻疮饱满地张裂着大嘴,流出带血的脓液。凝固的脓液又结成痂把裂开的口子糊得密密实实。

那时的天气是寒冷的,但小孩子的心里时刻滚动着快乐的岩浆,甜美欢快的笑容从嘴里、眼里、手脚上见缝就往出流,构成了和严寒冬天抗争的主流。

冬天的教室也格外地充满乐趣。每个班都要生个大火炉。围绕炉子坐落在教室的哪个位置,大家还要理论一番。人是一种年龄越小就越气盛的动物,屁大点事,不争出个子丑寅卯来都不罢休。说到底还是因为眼界窄,格局就小。等年龄大了,甚或老了,把一切都看淡了,天大的事发生了都懒得多搭理一眼,这也或许是快退出人生舞台的征兆吧。不过,我还是想多活两天,只是懒得多管闲事罢了。

再去说当年教室里的火炉。大多数班主任都最终拍板把火炉搭在教室的中央,能保证教室的所有地方都平均辐射热量。

在我们新疆,冬季教室里生炉子,煤炭是由公家供给。每当冬季快来的时候,学校会给每两个班合拉一拖斗煤。至于怎么个分法,那就靠两个班的班主任老师目测一下,差不多就行了,不必计较太多。不过,到了学生这儿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两个班的学生在往教室里搬运的过程中,往往会趁对方人手不备时,你拿我一块大的,我拿你一块亮的。实际到头来,谁也没沾上谁的便宜,但是,却落下了一大堆偷占对方小便宜的快乐。这就足够了,孩子总能通过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把煤从教室外运进教室里的后墙角并且码放整齐,这也算个体力活了。这种活动往往都是男孩子们大显身手,显示自己男子汉魅力的机会。

活一开始,他们都会积极踊跃地参与到这种天下最肮脏的劳动中去,特别是平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的男生,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不怕脏、不怕苦、心灵美的人,他们会比学习好的男生干得更卖力。人啊,就是这么一种时刻都想证明自己不是孬种的动物。到底有没有人能做到对世上一切荣辱得失都不在乎,我到现在都没有得到答案。庄子在《道德经》里展示的逍遥境界,恐怕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吧。

把煤码进教室是冬季取暖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班里每个学生都要从自己家里带一小捆引火的柴禾,同样码放在教室后面的煤垛旁。从这一小事同样可以看出人心的厚薄。心眼实诚的孩子往往都拿些劈得利利索索,长短一致,干燥好烧的柴禾;而那些心眼活的人带来的往往是些琐屑凑数字的小草棍;至于那些把班里事根本不当回事的人干脆就在来上学的途中随便捡上一把茅草木棍拿到班里来滥竽充数一下,就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了。这种现象很有趣,但也有它存在的合理性。

所以,小小一件琐事就能折射出一个群体中不同成员的嘴脸。实际,班级就是一个小社会,它是由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构成,每种人都是班里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因为班里负责生炉子的人,他在生炉子的时候也要把各种柴禾搭配使用,才能点着火。实际如果大家都带同样的柴禾也是不利于生火的。一个社会的人如果都是清一色的那也是不利于全盘运转的。所以,往高里说,每个人都是社会的有用之“柴”,用不着自以为是、妄自菲薄、抬高自己贬低他人。

说起班里生炉子的人,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同学不得不提。在此姑且称之为A同学吧。他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和我是同班同学,一直到初中毕业,我们都在一个班,缘分不是一般的深。

A同学小时候家境不错,人长得也聪明可爱,平时穿得整洁时尚,看得出是父母的心头肉,在班里也是老师眼里的红人。每当班里有学习竞赛或文艺演出,他都是我们班的主力军和种子选手。因为他不光有足够漂亮的衣服能把自己装扮得华光闪烁,而且还愿意把许多漂亮衣服借给家境贫寒的同学。总之,我们班每次拿出来的节目,简直可以说是对他服装的展览,把台下的人都看得垂涎三尺,啧啧称赞。谁让在那个时代,人家的妈妈是上海知青,长得既漂亮而且又舍得花钱打扮孩子的呢!我现在说的可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当时的中国是真正的一穷二白,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还哪有钱买漂亮衣服。就算是买得起,在那遥远偏僻的新疆,你也别想买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如果没有马云创立的网购,新疆人到现在在购物方面也是比较困难的。

接着说A同学,他在学习上也是最灵光的。他是天生聪明,一点就通的人。记得有一次,算术老师布置了一道题让我们做:从1加到100最后是多少?下课的时候,我们傻得不透气的人就在那里老老实实地1+2+3+4+……地算着,加得晕头转向都没有得出答案。A同学跑到我跟前,小声给我说:先把100放在边上。然后用两头的数字往一起加,共有50个100,答案应该是5100。

四十年前的孩子,没有小灶,没有课外辅导班可上,聪明就是真聪明,掺不了一点假。A同学是老师和同学公认的聪明人。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A同学的母亲因为和人通奸被捉奸在床。她自以为无脸见人了,就当场赤身裸体地投水塘自尽了。从此以后,A同学就性情大变,他小小年龄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群架,而且以心狠手辣出名。他在班里欺负同学,不论男女都没人敢还手。他打了你,如果你不还手还好;如果还手了,他就把你打得更狠。所有的同学看见他,就像抗战片里的中国老百姓面对日本兵。我至今都记得有一次临上课前,他把一位男同学打得鼻血流了一身,都没人敢拉。也没有人敢把他做的坏事敢汇报给老师。他已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混世魔王。

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就是他,主动承担了班里冬季生炉子的任务。而且一干就是三四年。试想,在滴水成冰、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冬早晨,有一个身着单薄外套冻得瑟瑟发抖的瘦弱男孩,每天早晨奔跑在去班里生火的路上,这是一副多么感人的画面啊!

就这样的生活环境,他也有耀眼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全校作文大赛。每个班选两名作文出彩的同学参加比赛,作文题目是《雨中》。事后,A同学一举夺魁,捧回冠军奖杯。听我们语文老师说,他在这篇文章中歌颂了母爱。看来,他母亲的过世给他的身心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高中。A同学那时已是班里的差下生和坏学生,初中没毕业,他就辍学走上了社会。在一个建筑单位当上了小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到全国各地流窜作案,干尽了坏事,被多次收监劳教。最后,因为在监狱里凌辱狱友,致其死亡,数罪并罚,被枪毙,死时24岁,身上背有三条人命。

A同学被枪毙的时候,我已大学毕业,工作了两年,我在一个边远中学当教师。那天,公审大会结束后,无数人前往十几里外的一片荒地去观看。我的学生中也有人旷课前往。他们看完后,回来给我描述A同学被枪毙的全过程:他被第一颗子弹打中后,并没有立即倒下,他还本能地试图站起来。紧接着又挨了第二颗枪子儿,才倒地身亡。

我听后,心如刀绞,眼泪流了下来。朦胧中一个身着时尚衣裳的漂亮男孩正朝我微笑着说:1+99是100,2+98也是100……可是,伊人已去,时光不能倒流。那风中奔跑的男孩去了哪里?那笑魇如花的男孩去了哪里?谁把他变成了魔鬼?

在这寒风料峭的冬季,当暖暖的火炉已经离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远的时候,我怎么又想到了他,那个聪明绝顶温柔讨喜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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