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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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死后,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沈忆打算赶紧把自己嫁出去。
她看中了四皇子。
四皇子温润知礼,有望成为太子。而且没有人知道,他是她年少时的白月光。
沈忆开始苦心筹谋。
可她不明白,那仅见过寥寥数面的养兄,沈聿,为何频频阻挠这桩婚事。
沈聿其人,手握三军,位高权重,俊美冷淡,深沉寡言。
她讨厌他。
一场险象迭生的雨夜刺杀,沈忆拼命去救白月光,沈聿一身重伤却拼死护她。
荒郊野外,他们两人一马,疾驰出逃。
月色惨白,沈忆被浑身浴血的男人揽在身前,耳边烈风呼啸。
她听到沈聿嗓音喑哑,低不可闻:“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就这么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沈忆轻声说,“难道喜欢你?”
身后忽然没了言语。
后来沈忆用尽手段扶持白月光登基,以皇后之身摄政。
一日,去御书房的长街上。
沈忆长裙逶迤于地,鬓边凤穿步摇轻晃,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皇后仪仗。
迎面走来沈聿,一身绯色官袍,大袖翻飞,面容威仪冷淡。
相互见礼,疏离客气,两人交错而过。
仿佛彼此皆忘了,就在前一夜,宫墙之下,男人抬手攥紧她的手腕,低下头靠在她耳边淡淡说:“臣想要什么,皇后不知道吗?”
沈忆不知道。
直到后来,沈聿的大军踏破皇宫大门,男人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向她走来,她的白月光倒在血泊中,轻笑着对她说出了一个秘密。
沈忆方知——
她那向来清冷寡言的养兄,竟对她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见沈聿最后一面,是在天牢里。
彼时,沈忆低头系着衿带,轻声说:天亮后你便离京,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角落里,男人披着凌乱不整的白衣靠墙而坐,脸上是刻骨的平静。
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丧事
大魏平康三十三年,秋风渐起。
皇城东门附近的朱雀大道,将军府里里外外皆覆上了雪一般的惨白色。府门前,高高悬挂的灵幡簌簌迎风招展,幡下人来人往。
这是将军亡故的第三日,大半朝中权贵都来了沈府吊唁。
灵堂设在府中最恢弘庄严的嘉安堂,殿中一片洁白缟素,时有宾客互相低声耳语,安静中透着肃穆。
堂中央的灵案旁,沈忆背对着殿中众人,面朝牌位而立。她穿着素色麻衣,身形纤细单薄,长长垂落的乌发间簪了一朵白花。
沈忆凝视着面前供桌上那方黑檀木牌位,面容一改在面对宾客时的伤感悲戚,平静的黑瞳中竟透出几分冷漠。
耳边忽然飘来几句闲言碎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家这丧事办得体面,听说沈夫人伤心过度,卧床不起,最后是交给沈家大姑娘来操办的?这沈家女将来进了夫家,定是打理后宅的一把好手。”
另一人道:“再能打理后宅又有什么用?如今沈庭植一死,沈家二位公子皆不争气,而且圣上对沈家……”声音忽得顿了顿,而后隐晦地道,“你且看吧,沈家败落是迟早的事,这沈家女,谁娶谁家倒霉。”
沈庭植戎马倥偬三十载,威震边境,官拜大魏正一品抚远大将军,沈家正是因他才声名显赫,如日中天。
如今这顶梁柱倒了,家族权柄动荡,正是稳固朝堂地位的紧要关头,可沈庭植那两个儿子,一个年少执意出家,至今未归,另一个年方十岁,还在念学堂,哪个都指望不上。
若非如此,沈夫人也不会交给沈忆这个养女来操办如此重大的丧仪。
沈忆并非沈家的亲生女儿。
沈忆自幼丧母,其父是沈庭植麾下一名不甚起眼的副将,在五年前也意外战死了,族亲欺她孤苦无依,趁机霸占了她爹娘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家产,提着刀骂骂咧咧地把她赶出了家门。
只是后来也不知怎的,此事竟传到了沈庭植耳朵里。他亲自去帮沈忆要回家产,还当着那些族亲的面,收她做了养女,自此,沈忆便成为了沈家金枝玉叶的嫡长女。
因着这沈家千金的身份,沈忆及笄后,前来沈家说亲的媒人几乎快将门槛踩烂,提亲的不是王公世家,就是高官权臣。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看沈家在朝中后继无人,这些混迹官场上的人皆心知肚明,日后沈家的地位定然大不如前。
以后沈忆议亲的处境,可想而知。
在这个不许女子为官掌权的世道,女子所有的底气,都要寄托于家族中男人并不可靠的本事和虚无缥缈的怜悯庇护。
一朝没了依靠,便跌下云端,身如浮萍。
满堂宾客中,沈忆抬了抬眼,无声讽笑。
没多久,开吊时辰到了。一声唢呐惊天而起,沈忆提起衣摆跪下,开始陪祭。宾客之中最为尊贵的恒亲王上前一步,准备行吊唁礼,众人安静下来,一时之间,殿中仅余哀乐绕梁回荡。
却在这时,一家仆跌跌撞撞闯入殿内,颤声道:“大、大姑娘!不好了!桓王带着兵马司突然闯进来,说要搜府,奴才们拦不住啊!”
殿内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乐师们面面相觑着,迟疑着停止了奏乐,原本哀戚的乐声忽然变得错杂不齐,惹人心中烦躁。
纵然是背对着众人,沈忆也能感觉出殿中的混乱,她不由眯起眼睛。
丧仪庄重,宾客齐至,桓王竟选在这个时候带着兵马司闹上门来?
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只是面上却半点未显露出来,沈忆从容起身,朝众宾客一福,淡笑着道:“桓王殿下登门或有要事,有劳诸位在此稍候片刻,小女去去就回。”
桓王显然来者不善,可少女不过淡淡一笑,这等气度,哪怕放到满京城的贵女之中也是极出挑的,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她之前不过是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孤女,殿中宾客不觉安静了一瞬。
吩咐好下人好生招待宾客,沈忆出了嘉安堂,带着几个随从快步往府门走去。
沿着东路赶过去,打老远便瞧见府门大敞着,门前已经三三两两聚起围观的百姓,门内,兵马司每隔五步一人列队,隐成逼围之势。
二门附近,原本草木葱茏的花池,已被翻踏得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中间众星捧月地站着位紫袍玉带的青年,正负手欣赏着这景象,神色愉悦。
此人正是桓王季获麟,因为是皇帝最小的儿子,总是骄纵些,成日地打马球斗蛐蛐,游手好闲,皇帝也不管,只随他去,日复一日的,就养成了如今这么个飞扬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上到阁老下到小太监,见着这混世魔王都恨不得绕道走。
不过向来都是一物降一物,桓王连他皇帝老子的话都不听,却偏偏只听他四哥翊王的话,成日喜欢缠着翊王,两人常常形影不离,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翊王竟没一同出现。
沈忆倒是不怕他,只是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扫了眼桓王身边那武官穿的公服,不露声色,从容地行了个万福礼:“殿下一声招呼都不打,贸然搜府,怕是不妥吧。”
桓王瞧见她,翻了个白眼:“有人向本王揭发沈庭植通敌叛国,本王要搜罪证,让你的人都滚,别在这碍事。”
沈忆神色微变。
沈庭植?通敌叛国?
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回应,这话已如平地惊雷炸响,近处宾客飞速传至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一片哗然,府内府外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天下三分,时局动荡,战乱不断,若非沈庭植饮马边关三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大魏子民要妻离子散、背井离乡,边关百姓更是称他为守护神,足见他在大魏人心中的威望。
这通敌叛国的帽子一扣下来,几乎是瞬间颠覆沈庭植的形象,消息爆炸一般飞速地扩散了出去。
沈忆的眸色漆黑如墨。
“可以。”片刻后,她淡淡地说。
桓王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他以为沈忆至少会质问辩白一二,却不想她这么轻易地答应了,顿时看向少女的目光又轻蔑了几分。
这女人果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
可随即便听这少女道:“那就请殿下先停手,出示陛下批准的搜查手令,待臣女验过手令,再搜不迟。”
青年那不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随即,他把脸一沉,道:“本王的手令,你也配看?你只管配合本王,别的用不着你管。”
“通敌叛国之罪,岂能儿戏。”沈忆眯起眼,丝毫不为所动,“请殿下容臣女查验手令。”
桓王勃然大怒。
“你一个养女,谁给你的胆子敢拦本王!”
“今天本王搜定了!都给本王搜!”
天潢贵胄之人,权势与威严与生俱来,仅仅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怒意,便让周遭议论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整齐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大批兵马司士兵随着桓王这一声令下迅速列队,有条不紊地依次进府,飞快占据了视野里几乎每个角落,蓄势待发。
沈忆面如冰霜,眸光一寸一寸冷下来。
从看到桓王身边那人起,她便怀疑,有人揭发沈庭植叛国是假,搜府亦是假。
只因那人穿的是大魏七品武官的公服,此人是兵马司副指挥。沈庭植生前官拜正一品,堪称万人之上,搜他的府,怎可能派兵马司的副指挥?更何况,是通敌叛国这样抄家灭族的重罪。
桓王现在不肯拿出手令,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既非公事,那便只能是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了。
怒火噌地烧了起来。
“殿下最好想清楚,”沈忆冷冷一笑,“依照《大魏律》,没有天子手令就强闯正一品大员的府邸,罪名等同假传圣意。这个罪过,只怕即便殿下是皇子,也担当不起。”
桓王一听什么律法便觉得头疼,他向来说不过这种人,但他自有办法,当即眉毛一横:“担当不起?有什么担当不起的,大不了禁足几天,我就不信父皇还能杀了我!”
他直接一摆手:“来人,开搜!”
虎视眈眈已久的兵马司士兵呼啦一下散开,径直冲向沈忆身后。
沈忆立刻对一边沈府的下人喝道:“拦住他们!”
自沈忆接手丧仪,府中上上下下无不打理得利落妥帖,府中下人心中对她日益敬重,此刻一听她下令,马上都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兵马司前方。
桓王大怒:“沈忆!你竟敢拦本王,你要造反吗!”
沈忆双手拢袖,神色漠然:“殿下既然拿不出手令,自然就不能搜府,臣女只是按照规矩章程办事,何来造反之说?”
“你——!”桓王怒极反笑,“好,好啊!依本王看,你分明是做贼心虚,想替你这个便宜爹掩饰!亏咱们大魏子民还喊他守护神,哈!都是狗屁!他死得好,他就该死!”
话音刚落,沈忆的身形立时凝固,面无表情地看向桓王。
随即,她忽然笑了下,笑意中满是讽刺。
桓王登时大怒:“你笑什么!”
沈忆却道:“难道不可笑吗?”
桓王一愣。
沈忆倏然敛了笑意,冷冷道:“沈将军沙场征战近三十年,出生入死,为大魏开疆拓土,没有他,大魏早就四处战火连天,你以为你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天天享乐?他累得一身伤病才英年早逝,而你们皇家的人,就这么对他。”
她恨不得追去碧落黄泉,抓来沈庭植让他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些人的嘴脸,问他——
沈庭植,你后不后悔?
桓王不自然地闪避开她的目光,可随即似是想起什么,梗着脖子道:“你说什么也没用,这府我搜定了!”
他烦得不行,索性一摆手:“来人,把她给本王看好,别让她说话!”
沈忆神色一变,目光森然地看着桓王。
对方简直不可理喻,不管她怎么说他都不听,沈忆眼看着几个兵马司士兵听命上前来,浓浓的汗臭味扑鼻而来,一只只脏手已经快要碰到她的衣角,她恨得快把牙咬碎,手指已经紧攥成拳,却迟迟没出手。
这一拳下去,只怕不仅沈家颜面扫地,她自己以后也别想嫁出去了。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而颇具威严的嗓音。
“住手。”
众人皆是一怔,齐齐转头望去。
围观的宾客一边看着来人,一边不自觉地朝两边分开,让出路来。一身着月白锦袍的男人带着随从,缓步走了出来。
他宽袍大袖,面容深邃俊美至极,恍如谪仙,只是眸光格外凛冽凌厉,气度威仪,无形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混乱的场面立刻得到了控制,空气倏然安静,沈忆身边的士兵不自觉停下手。
原本袖手看热闹的宾客皆神色一整,互相低声议论起来。
“这又是谁?”
“来干嘛的?”
“好像从没见过这人啊。”
人群中,不少闺阁女子偷偷看他,不觉红了脸。这样好看的郎君,满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呢。
桓王的眼神忽然变得微妙而莫测。
目光触及男人面容的刹那,沈忆不由一愣。
不识
沈忆从小到大见过的俊美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还是头一次因为一张脸愣神。
这个男人容色之盛,实在令人过目难忘。
这时,只听桓王不确定地问:“……沈聿?”
沈聿。
电光火石之间,沈忆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六年前出家修行、与她素昧谋面的沈家大公子,字连卿,名,沈聿。
竟然是他。
沈聿颔首:“正是。”
桓王仿佛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笑嘻嘻道:“原来真是沈大公子,好几年不见你回京,本王还以为你早把自己家里人忘了。”
沈聿冷冽的目光缓缓划过他,虽一字未说,桓王却感到一股窒息的压迫感,阴阳怪气的笑容不由一僵。
沈聿道:“殿下来搜府,可有陛下的手令?”
桓王朝兵马司副指挥一摆手:“把手令给他!”
副指挥内心叫苦不迭,垂下头说:“殿下恕罪,卑职、卑职好像忘带了。”
“糊涂东西!”桓王骂了声,朝沈聿一扬下巴,“不好意思啊,这蠢货竟忘带了,沈公子见谅,见谅。”
沈聿冷眼看着,也不揭穿他这错漏百出的敷衍借口,只道:“无妨,殿下无需给臣解释,能给都察院解释清楚即可。”
桓王脸色一变:“沈聿,你什么意思!”
沈聿脸色阴寒起来:“臣也想问,家父故去,宾客齐至,殿下在这时登门大闹,口口声声说家父有通敌叛国的嫌疑,殿下是什么意思?”
不等桓王开口,他冷声道:“臣会向都察院禀明此事,请求彻查,家父一生清正,一朝遭人诬陷,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桓王未料到沈聿如此强硬。其实沈聿若向刑部报案请求治他的罪,他反倒不怕,可沈聿说要禀报都察院,这就麻烦了!
都察院那帮老头子整天唧唧歪歪,专盯着谁说错话干错事,要是被他们知道他打着父皇的旗号找沈庭植的茬,只怕不仅要在早朝上参死他,还要连带着骂父皇苛待功臣!
父皇这个人,最重名声了。届时,只怕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桓王向来能屈能伸,当即赔上笑脸要说好话,却猛地想起四哥的嘱咐,那笑容便变得僵硬奇怪起来。
他咬着牙说:“……好!你、你有本事就去!本王倒要看看,你沈家没了沈庭植,还能风光到几时!兵马司,撤!”
一甩袖子,桓王转身就走,那副指挥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兵马司士兵们个个静如鹌鹑,再无来时的嚣张气焰,灰溜溜地离开了。
沈聿眼神微动,扫了眼四周,围观的宾客为他气势所慑,也谄谄四散离去了。
一旁,沈家下人相互对视着,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喜色。
自沈庭植去世,下人们便像失了主心骨一样,虽然嘴上不说,却都不知不觉间开始心浮气躁,而这,已是沈忆刻意控制之下的局面了。
可在下人眼里,她终究不是能入仕做官的男子,撑不起沈家的未来,如今沈聿奔丧归家,他们才终于踏踏实实把心放回肚子里。
沈聿年少聪颖早慧,成熟稳重,从小随父在神策军中历练,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因为生母病逝,沈庭植续弦,加之年岁渐长,沈聿逐渐变得深沉寡言,难以接近。
也正因此,下人们对他愈发恭敬。
然而,这个明摆着照着沈庭植接班人去培养的、理当端方自持十分懂事的郎君,在六年前却突然执意出家。
没人知道确切原因,只知道沈聿出家是在他从魏梁之役的战场上回来之后,至于到底和这场战役有没有关系,便不得而知了。
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沈聿却跑去出家,沈庭植气地动家法,还将他罚去祠堂跪了七日七夜,但这没能改变沈聿的决定,他还是出家了。
当年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且沈聿一去就是六年,期间从未回过沈家,任谁都觉得,以沈聿这个十头牛都拽不回头的倔劲儿,必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谁知,他还真回来了。
这对于早已不抱什么希望的沈府众人来说,无疑是喜从天降,而对沈忆来说,管他是出家修行还是出门游历,只要手无权势、于她没有助益,就不值得她花太多心思。所以沈忆在寄走那封讣告之后,就没再关注过沈聿是否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只是,方才围观了沈聿与桓王短短交锋的全过程之后,沈忆不免有些意动……沈聿看起来颇有手腕,若他肯入朝为官,沈家就有救了,她的婚事也会容易很多。
思及此,沈忆立刻端正了一下之前看不上沈聿的态度,上前两步,朝男人行了一个完美得体的万福礼,笑容温婉:“小妹沈忆,见过兄长。方才多谢兄长解围。”
闻言,沈聿掉转视线,淡淡望向她。
四目相对。
初秋清晨的阳光洒下来,沈忆清楚地看到男人幽深眼眸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
心头微微一动,她不自觉地僵住了。
沈忆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她面容姣好,或许在有些人眼里几可称得上殊色,所以在过去十七年里,经常有人见到她时眼露惊艳,沈忆早已习惯。
可沈聿的眼神,仿佛已经穿透她的皮囊,定格在了岁月的某个瞬间。
沈忆忽然恍惚觉得,此情此景,站在对面的仿佛是一位故人。经年不见,她与故人各自袍染尘埃,再不复年少模样,一朝乍然相逢,相顾无言良久,唯余沉默。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在记忆中找寻这张脸,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确信,她从未认识过沈聿。
茫然中生出几分对身份暴露的警觉,沈忆笑着开口:“兄长,曾经见过,我?”
男人倏然收回目光,望向远处,过了片刻,他淡淡地答:“认识的一位故人,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男人的神色清冷而淡漠,不曾起半分波澜,沈忆看他几息,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这时,门房的小厮匆匆来禀:“公子,大姑娘,翊王殿下前来吊唁,此刻已到正门。”
他话音刚落,沈忆忽然抬眸,定定盯着他。
小厮脊背一凉:“可、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桓王从年少起就喜欢缠着他这病歪歪的四哥,鞍前马后地照料着,唯他四哥马首是瞻。沈忆绝不信,翊王会对桓王大闹丧仪一无所知,还正巧在桓王离开后才姗姗来迟。
所以,桓王来闹事……其实极有可能是翊王授意的。
可今天是沈庭植丧礼的第三日。
沈庭植是为了守卫大魏的江山,活活累死病死的。
而他季祐风,是魏国被寄予厚望、最负盛名的四皇子。
他怎么能——!
眼前模糊地闪过一张温润沉静的少年面孔。
沈忆很难相信,季祐风会做这种事。
沉默片刻,她扯扯嘴角:“没什么,下去吧。”
沈聿忽然开口,随口一问般:“怎么,同翊王很熟?”
沈忆心头一震,差点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她有表现如此明显吗?
顿了顿,她镇定自若道:“不熟,只是认识。”
沈忆随即抬起眸子,似笑非笑反问:“倒是兄长,似乎和翊王很熟?”
若果真是翊王指使桓王来沈家闹事的,他此刻登场,除了向沈家施恩,好拉拢这位刚刚归家的沈家大公子以外,沈忆再想不出其他值得翊王如此大费周章的理由。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自古以来便是弄权之人常用的御下之术,沈忆不信沈聿没看出来。
可沈聿的神色分毫未变,她什么都没从他面上看到,只听见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淡淡答道:“也不熟,只是认识。”
沈聿似乎不想再多说,负起手:“我来迎翊王,府中应该还有宾客吧,你先去招待他们,等我过去。”
无需沈忆回应,他便转过身,带着一众下人往府门前走去。
沈忆心不在焉地迈开步子。
可就在那一瞬,电光火石之间,她霍然抬头。
翊王是谁?
是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儿子,是和瑾王这个长子一样有望被立为太子的皇子,是她早就考虑好的成婚人选之一。
之前因为沈庭植严令不许她与皇子私下往来,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没能在翊王心中留下什么印象。至于之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翊王早已不记得她。
沈忆原本的打算,可是要趁着打理丧事好好在他面前露个脸。
然而现在,仅仅是因为翊王授意桓王大闹沈庭植的丧事,她竟已对他生出不满,全然将这事忘了。
可她分明……恨沈庭植。
他死得不体面、不安宁,她难道不应该拍手称快、感谢翊王?
方才的记忆一帧一帧从脑中划过,沈忆全身血液都凉了,心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嘉安堂。
沈聿和翊王一同露面时,殿中几乎是压制不住地骚乱起来,众人皆是不免一阵惊诧,没人料到这位多年不见的沈家大公子竟突然归家。只是在场之人个个都是面子功夫的高手,最初的惊讶之后,任凭心里再惊涛骇浪,面上也是不漏声色了。
在沈聿主持下,吊唁礼顺利进行。
礼毕,宾客四散离去,沈聿同翊王在书房小坐片刻后,送他出府。
男人身形颀长清瘦,如今只是初秋,他却披着竹纹天水碧薄氅,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唇边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站在府门前时,一阵秋风卷来,翊王不由咳了声,身侧婢女赶忙为他递上手炉。
临上马车前,他忽然停下脚,侧过脸笑着道:“连卿,孤方才提的事,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沈聿面上微微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翊王殿下,不必了。”
季祐风深深看他一眼。
他原本想着,先让桓王闹上一通,来一个下马威,好让沈聿看清沈家如今的局势。
这时他再出手拉拢,定然事半功倍。
谁知,他方才耐着性子从家国大义讲到沈聿一家老小,几乎说得口干舌燥,沈聿却八风不动,淡淡回了一句:“臣出家修行多年,战场也好,官场也罢,早与臣无关了。”
“至于沈府一家老小,那沈二与我同父异母,自是算不上亲手足,沈忆更是一个与臣八竿子打不着的养女。为这两个人,实在不值。”
思及此,季祐风抬起眸,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连卿,那年在梁地究竟发生了什么,怎的你执意皈依佛门,甚至直到今日,还不肯放下?”
台阶之上,沈聿面容漠然,淡淡反问:“殿下说的那年,是指哪一年?”
季祐风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旋即笑道:“自然是,北伐梁国那年。”
沈聿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讥讽,他不置可否,只道:“殿下身子不好,不宜长时间外出,请回吧。恕不远送。”
眼看着乌泱泱一堆人跟随着那雕花镶珠的华贵马车走远,沈聿的眼眸逐渐幽深,思索片刻,他唤了声:“沈非。”
一瘦高的黑衣青年应声上前:“公子。”
大概是七八年前,沈聿原来身边的长随因病去世,沈非便接替他跟随沈聿左右,如今已成为沈聿身边的心腹。当年沈聿去出家时他亦跟了去,今日才回沈家。
回身往府中走着,沈聿沉声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父亲的尸身是否有不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沈非骇然色变,一抬眼,只见男人的面色阴沉而莫测,想了想便没多问,只沉声应是。
沈聿忽然视线一转,扫向影壁旁,“那是谁?”
他目光所指之处,一个婢女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见沈聿看过去,这婢女下意识垂下头去,咬着唇,神色紧张起来。
沈非抬头看去,辨认许久,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羞窘:“小的也不认识,许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其实这府中还有一位女眷,只是沈非刚回家,一时间观念转不过来,下意识便忘记了。
沈聿没有纠正他,只说:“她似乎有急事,带她过来。”
丫鬟名白露,她一路忐忑着过来,并不敢看这位虽然多年不回府但积威深重的大公子,只垂着头飞快禀道:“大姑娘她……不太好!公子能否……过去一趟?”
沈非在沈聿身边多年,深知他骨子里的冷淡。一个才打过照面的养女,公子怎么可能会去看她?当即要开口回绝。
沈聿眉心微动。
沈忆在他方才主持吊唁礼时便已回了自己院子,如今仅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能出什么事?
他迈开步子:“走吧,带路。”
沈非心头一跳,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抬脚跟了上去。
在去沈忆所居的疏云院的路上,白露将事情说了七七八八。
“姑娘这病从进府就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犯,发病的时候摔东西打人或者弄伤自己,都有可能。”
“这次是姑娘小睡才起,许是梦见了什么,醒来就发病了。”
“之前都是老爷陪着姑娘,现在是丫鬟阿宋陪着。”
一路上,白露的嘴就没停过,下意识跟着沈聿的步速走。
全然没注意到,这位一向端方从容的大公子,脚步快到了何种地步。
行至卧房门前,白露轻叩两下,得到回应后,她迟疑一瞬,还是为沈聿推开了门。
沈聿看清了门内的景象。
圆凳滚在地上,紫檀花架七零八落,花泥洒得到处都是,举目看去,几乎满室狼藉。
素服的少女长发凌乱,歪坐在榻上,手执木簪,眼眶红红地朝他看来。
伤魂
和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少女的眸色似乎陷入了迷惘,她嘴唇嗡动。
“……是你吗?”
“你来了。”
“你没有死。”
她立即起身,赤着脚跑到他身前,像个小孩子那样,仰起脸极轻地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充满了哀伤和眷恋,似乎一触即碎。
沈聿的手指微微颤了下。
可下一瞬,沈忆的眼睛忽然迸射出恨意。
“你没死!”
“给我去死!”
少女扬起手中的木簪,朝男人的脸狠狠刺下。
沈聿瞳孔骤缩,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攥紧她的手腕。他的声音威严有力:“都出去,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来。”
大公子发话,白露立刻听话地出去了,阿宋却还站在原地没动,看向沈聿的眼神甚至隐含警惕。
阿宋是自幼跟在沈忆身边的心腹丫鬟,严格来说,并不是沈家的下人,她的主子也并非沈聿,而是沈忆。
沈聿刚回沈家,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可他却也没问,似是并不觉得奇怪,只道:“我有法子让她恢复,出去。”
不知为何,阿宋下意识想要相信这位沈家大公子,她踯躅片刻,一咬牙,还是出门去了。
砰的一声,木门紧闭,只剩了他们两人。
男人回过头,垂下眼,缓慢地对上了少女通红的双眸。
手掌紧紧桎梏着她奋力挣扎的纤细手腕,沈聿心头逐渐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他缓缓吐出几字:“……我是谁?”
“你是谁……”沈忆的目光毫无焦点,她喃喃着道,“你是沈庭植。”
“你是沈庭植!”
她恨声重复,泪水夺眶而出,眨眼间滑落。
手指猝然一松,木簪当啷掉落在地,沈忆泣不成声:“你没死,你怎么不死……我想让你死的呀,可今天看见那群王八蛋羞辱你,我真的好生气呀,我恨不得杀光他们!让他们去地府里给你磕头赔罪!”
男人眸色蓦然一深,手掌遽然收紧,瞬间在少女细白的手腕上印下了一道红痕,沈忆忍不住吃痛一声。
任谁听到养妹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抱有如此复杂矛盾的情感,都必然会心生警惕,非问个清楚不可,可沈聿竟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着,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少女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肩膀抽动,像一头小兽,可怜又凶狠。
男人站在她身前,修长挺拔的身影凝固一般,一动不动。他寂然无声地凝望着沈忆,眼眸深处似有暗色翻涌。
良久,他俯下身缓缓伸出手去,将她抱起。
身体骤然腾空,沈忆似是愣了一下,可眼神立刻便恢复了之前的凶狠,偏过头,张口狠狠咬上了男人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
她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只一口下去,男人的手指便见血了。
沈聿隐隐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他稳稳抱着她走到床边,将人放下,给她盖上锦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咬那一口将恨意发泄了出来,沈忆竟没有反抗,板板正正躺着,只从锦被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看起来格外乖巧。
沈聿低声道:“睡吧。”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
沈聿走到一旁坐下,双目轻阖,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这诵经声不徐不疾,带着安抚一切的慈悲意,床上紧缩眉头的少女渐渐松缓了神色,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阿宋守在门外,只听见里头女子的哭声逐渐微弱,而后响起了沉静平缓的诵经声。
过了大约两刻钟,门从里面打开,出现了沈聿的身影。
阿宋立刻迎上去,低声道:“公子……”
沈聿转身合上门扇:“她无碍,已经睡着了。”
阿宋赶忙行礼,感激道:“多谢公子。”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沈聿在廊下回身问她:“沈忆的病,是从何时开始的?”
阿宋不禁迟疑,说到底,沈聿不过才认识姑娘短短一两个时辰……
男人淡淡眸光扫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出家六年,寺中住持精通岐黄之术,尤擅奇病怪症,我师从于他,虽不敢称精通,却也能诊断一二。”
原来是这样。阿宋便如实道:“六年前。”
男人似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就被掩去了。他声音淡淡的:“这是伤魂症,一种癔病。以后,每月初去我那里取药。至多一年,便可痊愈。”
阿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
等她回过神想要道谢时,沈聿已经带着长随走远。那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了萧寂无边的秋光之中。
-
沈忆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的开始,竟是那件被她刻意遗忘的事。
那是五年前,她初入沈府之时,沈庭植有意将她介绍给大魏的权贵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带着她。沈庭植看重她,那些显贵自然不会傻到不给面子。
只除了桓王。
梦境里,那些伤人的话都模糊了,只有桓王那个盛气凌人的白眼,深深印在了她的眼中。
那时她脾气差,更不懂收敛,被羞辱便直接骂了回去,熟料竟激怒了桓王。
他径直一个巴掌掀过来,她躲不及,闭上眼想着挨一下就挨一下,待会扇回去就好了。
不曾想身子猛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把,然后只听“啪”一声惊响,她睁开眼,竟看到一个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挡在她身前。
她从不认为沈庭植会和她这个养女之间有多少情分,更何况以当时沈庭植的身份地位,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的。
可沈庭植为了护她,让桓王出气,竟生生挨下那一巴掌。
她当时愣了很久,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难受极了。
因为她本应恨沈庭植,而现在,却好像欠了他。
之后,她决定忘掉这件事。
可如今梦回当年,竟历历在目,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天沈庭植穿的是一件墨色绣狮圆领袍,记得他温声向那个蠢货道歉,记得他回头看她时,眸中的安抚和歉疚。
她还断断续续地梦到,他手把手地带她读兵法,字字详实,极具耐心。
梦到他为她三顾茅庐,终于请出一位武学大家教她这个大龄徒弟。
梦到他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腕,唇角带笑,对她说:“忆姐儿,爹希望,爹死之后,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当时她心里怎么想的?
哦,她当时想:你死了,我当然要过得比以前开心。
可她错了。沈庭植死后这三天,她每一晚都噩梦缠身。
梦里反反复复都是漆黑的夜,远处火光冲天,脚下尸山血海,可下一瞬,眼前又是沈庭植温和平静的面容。
她恨沈庭植,她应该恨的,她只能恨。
他死了,她应该开心,她只能开心,甚至她设法进入沈家,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可在听到桓王恶意污蔑沈庭植时,她会控制不住地生气,会不管不顾,拼着激怒桓王也要为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辩驳。
她恨沈庭植,恨不得他去死,可他死了,她却觉得难过。
她甚至听不得有人骂他一句、辱他一声。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只是,这样的认知竟没有将她的脑袋撕裂开来,闹个天翻地覆,随后的梦境,竟异常地安稳祥和。
沈忆睁开眼,盯着床幔片刻,后知后觉地抚上脸颊。
指尖一片冰凉的湿意。
手指颤了颤,终是妥协般垂落下去。
她坐起身,唤阿宋进来。
“我又发病了,对吧。”她虽然没有发病时的记忆,屋内也毫无变化,可她了解自己。
阿宋只好点头。
沈忆又问:“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以往每次发病醒来,她都头痛欲裂,无一例外,有时还会身上多出几个伤口。
后来沈庭植为她特意布置过疏云院,即使发病她也很难伤到自己,伤口便不常见了,可头痛总是难免的。
像这次,真的仿佛是只睡了一觉一般的情况,前所未有。
阿宋知道瞒不过沈忆,也无意瞒她,便将沈聿来诵经和每月取药的事情都说了。
沈忆听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难不成这沈家人,是家传的好心肠。”
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恨沈庭植一人,无意迁怒于沈家旁人。
沈聿主动为她治病,她没理由拒绝,便嘱咐说:“那药若验得无毒,就拿给我吃吧。”又低声嘟囔了句,“只盼着不要太苦。”
她躺回床上:“你下去吧,我再睡会。”
也是奇怪,她这次发病后,大有几分胸臆开阔之感,原先郁结于心的繁杂思绪,都淡然了起来。
她恨沈庭植是真的,她念着沈庭植对她的好也是真的。
人活在世,终究不能被一个恨字蒙蔽所有,更不能因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就这样吧。反正,人已经死了。
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梵音若真如此奇妙,她改日也要拜读一二。
睡着之前,沈忆迷迷糊糊地想。
-
是夜,沈府的熙光室灯火通明。
沈聿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卷古旧发黄的医书,眉眼专注。许是看累了,他放下书,伸手去拿茶盏。
抬眼时,刚好看到摆在书房正中央的乌木花几,上面的盆兰幽香婀娜,数十年如一日,仿佛不曾变过。
这是母亲在世时,最钟爱的兰花盆景。
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段少年光景。
那时,母亲健在,父亲还没有续弦娶白氏。
那时,他个头还小,够不着这张练字的紫檀书案,需得端端正正地站在方凳上,挺腰收腹,沉肩悬腕,一笔一划地练字。
其实是很累的。可父亲向来要求严格,沈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常常一个时辰下来,最后手抖得笔都拿不住。
只是那个时候,母亲会坐在南窗下,看着书安静地陪他,练得手酸时,母亲会抱他在怀里,轻揉他掌心。金色明媚的光线映进窗来,母亲洁白的面庞温婉宁静,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那时,哪怕再苦再累,只要得母亲一声温柔的关切,或是父亲难能赞赏的微笑,沈聿便觉得什么都好了。
可如今,在这样一个无边萧萧落木的清冷秋夜,偌大书房中,不见熟悉身影,便只有他。
在母亲病逝后第十三年的秋天,他的父亲也离开了。
这世间,从此仅余他一人。
独坐良久,沈聿阖了阖眼。
再睁开时,眸底又是一片清明。他重新垂下眼,看向手中医书,盯着一行字沉思起来。
“伤魂症,常见于大喜大悲后,需追溯诱发悲喜之人,取其血入药。”
他想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身侧红袖添香,藕臂轻起轻落。
“公子,夜深了,仔细看伤眼,喝碗鸡肝粟米粥补补吧。”
一道女声柔柔入耳,沈聿随意应了声。
但随即,他便抬起眼。
明亮烛光下,美人臂挽轻纱,袅袅婀娜,颊飞红晕,眸泛秋波。
当真是,风光无限。
内鬼
自打立秋,入夜后颇有几分凉意。秦若柳仅着纱衣站在桌案前头,浑身凉浸浸的。
衣裳是新裁的,首饰是新打的,胭脂用的是撷芳阁的上品……今日她可是咬牙下了血本。倒不敢指望大公子能一眼就相中她,只盼着能让他眼前一亮。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但,大公子是让她眼前一亮了。
灯火下,白衣公子如琢如玉,恍若谪仙,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骨感……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长得比大公子还好看的人。她一时不由看痴了。
思绪不知不觉飘远……若大公子果真看上她,她便不再是奴婢,而是姨娘,甚至是……少夫人。届时,沈忆这个穷乡僻壤出身的野麻雀是沈家小姐又怎样,见了她还不是要乖乖喊嫂嫂……
想着想着,秦若柳微微勾起唇角。
头顶忽然浮起一道清泠泠的嗓音:“你是谁身边的人?”
她猛然回神,这位向来生人勿近的大公子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目光比这秋夜还凉。
秦若柳急忙垂下头去,磕磕巴巴地道:“奴婢、奴婢奉命,在书房伺候。”
“哦?伺候多久了,又是奉谁的命?”
“秦妈妈指了奴婢来的。今天、今天刚来……”
话说完,空气便陷入了沉寂。
秦若柳面上不由浮现出几分难堪。
大公子一定猜出她的心思了。
过了片刻,余光里书影一晃,随后那声音冷淡地道:“书房不需要伺候,你去回了她,让她另给你派差事。”
秦若柳不甘地咬咬唇,下意识抬头说:“可是公子,书房怎么能没有——”
那冷面的郎君抬起眸,看了她一眼。
话戛然而止。
秦若柳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双手抱紧八宝食盒立刻转身离开。
刚走出几步又被喊住——
“等等。”
一丝期冀油然升起,她立即停脚,飞快转身。
男人低头看着书,眼都不抬:“东西拿走。”
她茫然片刻,反应过来后脸颊瞬间烧得通红。
强忍着眼泪,她安静而迅速地把那碗纹丝未动的粥收好,逃离了书房。
沈非进门时,正与秦若柳擦肩而过。
一个照面,那明晃晃的泪痕看得真真切切。
所以他见到沈聿后,先垂手请罪:“公子恕罪,我以后定然对书房人手严加管束。”
沈聿搁下书,铺了张纸在案上:“刚回来,怨不得你。”
见沈聿执起笔,沈非上前开始磨墨,应了声是。停了片刻,他小心翼翼道:“公子嘱咐的事,我已办妥了。”
沈聿笔走龙蛇,一心两用:“结果如何?”
沈非脸色难看:“老爷尸身完好,看起来是自然死亡,我斗胆取了些血,然后验出……血里有毒。毒性不强,想来是积年累月所致。”
沈聿神情不变,显然是早有预料,只问:“依你看,父亲是如何中的毒?”
沈非低声道:“只怕……府中有内鬼。”
几句话的功夫,沈聿已经写好了一张抓药方子。
他搁下笔,把纸递给沈非:“按这方子拿药,每月一次。你亲自去。”
沈非没多问,接过来仔细收好。
沈聿揉了下眉心:“现今府上还是秦绍夫妇在管家?”
早在到府上的一个时辰内,沈非就已打听清楚了,此刻对答如流:“是。不少下人都怨声载道,恐怕对这两人积怨已久。”
沈聿冷笑一声:“六年前没心思料理他们,如今看来竟是埋下了祸根。现在我回来,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你尽快去搜集一些他们的错漏把柄,这些年他们一家独大,得意之人必疏于防范,想来不会太少。”
“还有方才那女子,去查查她和秦氏什么关系。”
沈非一一应是,忍不住抬头看了沈聿一眼。
男人眉目含霜,空气中都隐隐浮动着肃杀的寒意。
在佛寺诵经吃斋六年,他早已习惯他家公子淡漠平和的模样,几乎快忘了,公子他……曾是一个多么杀伐凌厉的人。
那是年仅十四,就能让所有神策军心服口服、闻风丧胆的主儿。
出家那六年不能说沈聿过得不好,可直到见到眼前这景象,沈非才明白,沈聿在那六年里根本没有人气儿,如今才算是真正活过来了。
-
晨曦淡金色的光线透进窗来,沈忆去给沈夫人请安。
前几天她忙,沈夫人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如今沈聿已经把打理丧事的差事全接了过去,她便按以往的习惯接着去。
未料到,她到云山庭的时候,沈聿也在。看样子坐了有一会了。
沈忆曾听说沈聿同这位继母的关系很是一般,现下一看,的确如此。
沈夫人一个多么随和宽厚的人,此刻竟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沈夫人斟酌着说:“我是后宅妇人,按理不该过问的,可你父亲毕竟去了……哥儿,你既已回来,日后打算如何?可还要回佛寺继续修行?”
沈聿在回京途中便想好了,“无需入仕。”他说,“我会接手沈家在京城的庄子和商铺,足以让沈家衣食无忧。”
其实沈家还有镇北侯的爵位,只是到沈聿这一代袭次已尽,再想袭爵便要请封,可皇帝不会答应的,所以沈聿压根没提这回事。
无需入仕。
简简单单四个字,沈夫人想劝沈聿回军营去的心便凉了,她一向有些怵这位很有主意的继子,便含糊地道:“嗯,也好……”
顿了顿,她声音放得更柔,“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婚事了,婉姐儿她一直未嫁,不若……”
沈聿的神色纹丝不动,在这种时候格外叫人觉得绝情残忍,“当年我不愿娶她,已经退婚,如今亦不愿,以后也绝无可能。让她另寻佳偶吧。至于我的婚事,夫人无需挂念。”
沈夫人纵使有一肚子的话要劝,听到这客气疏离的一句后也是一字都讲不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聿告辞离去。
沈忆坐在边上,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只在沈夫人说起沈聿婚事的时候没忍住,目光好奇地在男人身上打了个转儿。
当年沈聿生母病逝,沈庭植续弦,沈夫人过门后便为沈聿和自己娘家的小侄女白清婉订下娃娃亲,但不知为何,三年后,沈聿便亲自将这婚事退掉了。
听沈聿方才的意思,似乎至今仍无成婚的打算。
他得有二十了吧。
莫不是念了六年经,念得人无欲无求、六根清净……?
不关她的事。
飞快将这些念头撇出脑袋,沈忆紧跟着告辞了。她还有话想同沈聿说。
出了门,她扬声唤住沈聿,走过去盈盈一福。
“小妹为这怪病烦扰多年,幸得兄长昨日医治,还未向兄长道谢。兄长大恩,小妹无以为报。”沈忆微垂下洁白的脖颈,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弱乖巧。
沈聿负在身后的手攥了下,过了片刻,道:“你我之间,无需言谢。可还有别的事?”
男人的眼眸古井不波,沈忆噎了一下。她这最能勾起男人怜惜的小伎俩,竟失效了。
套近乎失败,她只好硬着头皮委婉地道:“兄长入不入仕,小妹原不该置喙。只是昨日桓王闹事兄长也瞧见了,小妹实是担心……沈家若没有倚仗,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
沈聿点点头:“你希望我谋得一官半职,让沈家有个倚仗。”
沈聿果然是个聪明人,沈忆笑起来,刚要应他,便看男人垂眼看着她,淡淡反问:“究竟是想让沈家有个倚仗,还是想让你自己有个倚仗。”
沈忆长睫一颤。
面上那几分伪装出来的温婉渐渐隐去,她笑笑:“兄长既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自然也能想到,沈家若得势,小妹便能有一桩好婚事,便也能反哺沈家。”
连翊王都要昨日那般费尽心思地拉拢,沈聿若真入仕,前途不可限量,沈家重回往日光荣更不在话下。而她,无论是想嫁给瑾王还是想嫁给翊王,都会更有把握。
然而,原本火热起来的心,方才被沈聿四个字浇得冰凉透底。
沈忆终是不死心地追了出来,试图说服他。
可男人抬起眼眸,整个人都冰冷起来,寒浸浸地道:“原来你是为了婚事。”
“是——”话刚出口,沈忆下意识觉得不对。
“不可能。”沈聿冷漠的声音已经落下来,“让我用权势牵线搭桥,给你寻一门好婚事,绝无可能。”
沈忆微微眯起眼。
分明是互惠互利的好事,他不同意也就罢了,何至于生气呢?
莫名其妙。
她耐着性子,只是再懒得奉出笑脸:“撇开婚事,沈家若就这样无权无势下去,一来难以在京中立足,二来……天子寡恩多疑,兄长难道就不担心,他会将沈府赶尽杀绝?”
“你说的对。”
沈忆眼睛一亮。
接着,便见这男人慢条斯理,语气平淡地道:“故而我已做好打算,等这几月风头过去,便举家搬离京城,迁居别地。”
“……”沈忆几乎要笑出声了,“迁、居、别、地?”
她这边想着怎么劝沈聿做官,可人家呢?只怕连迁居后怎么闲云野鹤都想好了!
罢,瞧这情形,婚事只能靠她自个儿了,且她还需抓紧些。不然,真被沈聿带去什么破落乡下,几年苦心经营全然白费,她才真是要气得吐血。
沈忆一刻都不想浪费在这里了,草草行礼便要告辞,可一抬眼,远处树下的人影正巧进入眼帘。
一个女子,正遮遮掩掩、若有若无地窥探这边。
回想起昨夜听来的消息,沈忆眯了眯眼,唇角微微一翘。
她温婉一笑,柔柔道:“小妹不懂事,耽误兄长时间了。丧礼事务繁杂,还请兄长务必保重身体,别累坏了……”
正说着,她腿一软,忽然向前倒去。
几乎是同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沈忆虚靠在男人怀里,脸颊贴上他宽厚坚硬的胸膛,呼吸之间全是他周身沉郁的幽香。
触觉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她无比清楚地感知到他手掌传来的温热,指腹紧实有力,掌心有一层硬硬的薄茧。
沈忆并非是第一次和男子这般亲密,心却不受控制般跳得飞快,她从头到脚都僵住了。
不该用这种法子的,太草率了……沈忆后知后觉地想。
“……”耳边胸腔震动,男人的嗓音格外低沉醇厚,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在问阿宋,“背得动你家姑娘么?”
沈忆赶紧睁开眼。
猝不及防对上沈聿幽沉的双眸,近在咫尺。
心尖忽的一颤。
几乎是从他怀里弹出来,她猛地站直身子。
“我晕过去了?”顿了顿,沈忆一本正经道,“以往也有这样的情况,发病后一两天突然晕过去。让兄长见笑了。”
沈聿缓缓收回手,没说话。
沈忆若无其事地告辞,却没再同他对视一眼。
临走前,她勾起唇,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那树下。
站在那里的女子气得面容几乎扭曲,哪怕是隔了老远,沈忆也能感觉出那冲天而起的怒火。
显然,秦若柳全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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