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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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聪慧冷艳白富美vs神秘寡言特工卧底,互撩互宠,势均力敌,糙汉文
他沉默伪装,无名无誉,终年行走在刀尖之上。
他在暮色深处,却是暗夜中,她唯一向往的光。
周褚阳,他野性、神秘,原本为黑暗而存,直到遇见温敬,早已封固的内心渐渐有了一丝柔情。
温敬,她张扬、独立,原本安之若素,直到遇见周褚阳,才明白这世间会有如此飞蛾扑火般的眷恋。
如果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一场不可言传的劫难,她愿意为他义无反顾--
"没有人能拒绝命运。我选择你,这一生都不会错。"
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苦,都是在等不善言辞的甜。
终有一天,你会遇见那个人。
即使从未表明彼此的心意,你也愿意追随他的脚步。
万里之途,从生至死,永不结束。
楔子
The fog comes,on little catfeet.It sits looking,over harbor and city on silent haunches,and then moves on.
雾来了,踮着猫的细步。他弓起腰蹲着,静静地俯视海港和城市,又再往前走。
许多年后,雾停下脚步。他白发苍苍,拄着拐杖,深邃的瞳孔迸射出微光。这微光来自海港城市裂开的缝隙,这微光从针眼大小的缝隙里探出头来,红着脸对他微笑:停下来,留在这时刻。
他抚摸鬓角发须,将拐杖贴住裤脚,掸走灰尘和褶皱。
微光俯视他——他嶙峋的双手、他羞涩的唇角、他松柏一样挺直的身躯、他内心如冷似热的赤诚信念。她低头温柔轻触,却见他重拾冠帽,又再度往前走去。
泪花浮出了眼睫……
这一生,不管是否苍老、病痛、难堪、无能为力,他都会站住脚,抚摸鬓发,露出微笑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雾何时温柔?
他何时停留?
Thefogcomes...
禹王九子轩是座庙宇,常年笼罩在一片薄雾中,江流之下,松涛竹石围城之内,伫立在一座断壁残垣的半山上,四面用白色石头围墙抬出了高度,显得整座山瘦小嶙峋。顺着进山小径绕过一棵一百多岁的银杏树后沿墙走,就能看见半山上茅草搭起的亭子。
站在亭中俯瞰全景,半山外全是树龄高达四十岁以上的樟树,大多都倾斜着。听老一辈人说,风水不好的地方就长不开花草,连树都不能直着冲天,而是斜斜密密地交叉在一起,树影重叠看不清模样,黑魆魆要吃人一样。
因为无人打扫,林子里还积了厚厚一层落叶。脚踩在上面松软舒适,还能听见清脆的折断声,颇有几分可怕。另外,这座庙宇久经岁月沉淀,透着一股无名的烟火气。
埋在地下的烟火气,让人每回想起,都不禁毛骨悚然。
不过这地方也有个好处,适合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凌晨两点二十分,周褚阳拎了件灰麻色的衬衫朝外面走去。床是木板的,因为他的动作咯吱响动了几下,身后有人叫他:“阿阳,这么晚不睡去哪儿?”
带着浓重的鼻音,那人骂了两句蚊子真多,就又迷迷糊糊睡下了。
周褚阳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低声说:“天太热,睡不着,我去后山走两圈。”
显然,没有任何回应。
后山就是禹王九子轩。
他从屋后头的小门拐出去,没走大路,直接翻过墙,跳到通往后山的那条泥路上,沿着河道往前走,到桥梁截断处就能看见禹王轩的正门。正门旁那棵一百多岁的银杏树伸展着手臂,凝视黑夜中的他。
周褚阳停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根烟,五块钱的红旗渠,还有半截。他背着风用手挡住烟头,打火机咔嗒响了声,他的嘴巴含住烟,又朝银杏树望过去。
借着点猩红的微光,总算没那么张牙舞爪了。
周褚阳眯起眼睛吸了口烟,脸颊凹陷进去,视线扫过四周,吐出一口白烟。他钻进围绕禹王轩的小树林里,没有上半山。黑黢黢的一条泥土小路蜿蜒在深不见底的树林里,四处都是斜斜密密的樟树,从风声里窸窣,在夜色中静谧。
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二十米外的半山上是禹王墓穴,石阶前摆放了两只石狮。雕刻师傅应是大家手笔,那两只石狮栩栩如生,此刻正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石狮旁有一盏大灯,是明亮的橘色灯光,照亮他所处的这片小树林。
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灯下。
他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凌晨两点三十七分。
周褚阳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个人,只有一个感觉——特别瘦、特别艳。红色的裙摆被风吹着作响,肩膀耷拉着,和身体被勾勒出的弧度衔接在一起,像一条水蛇。
他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那个女人忽然转过头来,视线投向树林里某些地方,最后扫视了一圈停在他身上。
大灯对着他,她视力良好,这个距离能看清他大概的轮廓。而她站在灯下,脸背光,所以他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你也睡不着?”她的口吻淡淡的,带着六月里的燥热沙哑,有些像上了发条的声音,卡住再松开,总之不是很好听。
周褚阳没再往前走,默默掐了烟,把剩下的一小截重新塞回裤兜里。
“嗯。”他点头。
“那你敢上去吗?”她指着墓穴,“听说那个洞的尽头是大海,陪葬的女人有几百个。”
他抿了抿唇,把打火机点着,光晕投递在脸庞上,模糊了他的面孔。他看见那个女人半蹲着,没一会儿顺着围墙跳了下来。
“啊……好疼!”她摔了一跤,小腿蹭出条血痕,疼得她皱了皱眉,但很显然并不够令她清醒。她歪歪扭扭地朝他走过来,“你说禹王轩这样风流,他是不是很英俊?古时的男人都这样吗?”
她交叠着步子,走得不慢又踉跄,终于在临近他面前时,被树叶下的石头绊倒了。
周褚阳收起打火机:“喝多了?”
“没有!我才没有喝多!”她摆摆手,固执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上或许有好男人,但一定没有不色的男人!”
她挣扎着要爬起来,试了两回都失败了,朝他伸手:“帮我一下好不好?”
周褚阳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她拧眉,不认输地又爬了一次,还是摔了。她不吭声,揉着腿又爬,还是摔,几次以后总算意识到自己受伤了,爬不起来了。
周褚阳也察觉到这一点,问她:“你还能回去吗?”
“色鬼。”她嘟哝。
“……”
“我说色鬼。”她重复。
周褚阳:“我听见了。”
“你不……不是色鬼。”她的裙摆上全是落叶,细长的腿露在空气中,这个姿势她坐着是舒服了,却不怎么雅观。
他目不斜视,她却紧追着他的目光,又重复:“你不是色鬼,你是鬼。”她轻轻笑了声,这笑带着一丝欢愉安心,从沙哑里剥离出了清透。周褚阳骇然,看她左摇右摆晃动了几下,然后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确定她熟睡后走过来,从她随身的包里翻出来手机,调出通话记录里最近的常用联系人,打过去。
几声响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温敬,跑哪儿去了呀?到处找你都不见人!喂……你说话呀,靠,什么情况,不会真醉了吧?喂?温敬!别闹了,快告诉我在哪里!”
周褚阳挂断电话,传送定位到手机那边,很快电话又来:“你还真去那儿了?酒局上的玩笑你还当真了?你是不是疯了?那里有鬼啊!喂?你别不说话啊……不会真有鬼吧?我靠,你等我啊,我来接你!”
半个小时后,一男一女走进小树林里,把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温敬拖走了。那女人还在四周找了圈手机,没找到,也没多待,飞快地跑了。
一阵窸窣之后,小树林又恢复先前的黑沉和静谧。周褚阳从石狮后走出来,对着空荡荡的树林看了很久,把之前没抽完的烟抽完,确定烟头烧尽了才把它丢在落叶里,一脚踩过去,朝山上走,一直往前走。
凌晨三点十九分,起雾了。
精彩片段
1.“周褚阳,你活得真实点吧。”
闷雷轰轰炸响了天际,就这么瞬间的工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会儿就把两人都浇得湿漉漉的。
“什么意思?”
“直觉,你不真实。”
周褚阳似笑非笑:“我哪里不真实?我有血有肉,会笑会说话,每天跟他们一块吃饭,同出同进,哪里不真实,你说说看。”
“你对我说谎。”她深吸一口气,抹干净脸上的雨水。
周褚阳没吭声。
“三个月前在江苏,我遇见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萧紫说,有人打电话给她,却一直不说话,事后找手机也没找到,我不信鬼神,所以那天晚上一定是有人在。”她轻笑,声音同那晚一样清透,“小树林里没有监控,但是石狮那儿有。之前禹王墓穴被盗,警察在石狮后安装了监控,我在监控里看到了你的脸。你离开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九分。”
他记不太清楚时间了,嗫嚅:“那又怎样?”
“你为什么不承认见过我?”她问。
“我忘记了。”
“你说你三个月前不在江苏,是说谎,不是忘记。”她将事实剥离,打赢胜仗一般,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周褚阳一直没动,就这么深藏不露地看着她,眼睛黑黢黢的,看不出喜怒。最后他将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又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低声说了句:“我拿了你的手机,要还吗?不要还的话,以后就别管我。”
“那你承认了吗,小偷?”
周褚阳仿佛被噎住一般,仔细琢磨她刚刚的话,有些不悦。但到底是自己理亏,他没辩解,算是默认了温敬强加在他头上的“小偷”头衔。
温敬始终注意着他脸上的微表情:“你继续装。”
她没再追着问下去,抿着唇轻笑,在下着大雨的小镇上旁若无人地笑着,红色的裙摆被风吹出了褶皱,勾勒出她骨感消瘦的身体。
她微微眯着眼,往周褚阳身边走近了两步,抬着下巴轻飘飘地说:“好,我不管你。”
谁爱管他,她只管自己乐意。
西格夫里·萨松写过一句诗,原话是:“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余光中将其翻译为: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每个人的内心都穴居着一只猛虎,只是在虎穴之外仍有蔷薇丛生。老虎也会有细嗅蔷薇的时刻,忙碌而远大的雄心也会被温柔和美丽折服,停下脚步,安然欣赏自然赐予她的美好、生活给予她的泰然。
人性都有阳刚和阴柔两面,只是强弱略有不同。
有的人心原是虎穴,穴口的蔷薇免不了猛虎践踏;有的人心原是花园,园中的猛虎不免被那一片香潮醉倒。
然而踏碎了的蔷薇犹能盛开,醉倒了的猛虎有时醒来。
男女博弈,便如猛虎进园,娇花入穴。是擒是俘,就要看谁能更胜一筹了。
温敬跟着前面那个男人的脚步,在雨中肆意地笑。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捧到头顶上,任由唰唰的水冲到眼睫上。周褚阳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红裙湿身,那个被鲜艳色彩包裹的女人消瘦而性感。
她在雨中大笑,姿态宛若驯虎之人。
他轻轻抿了抿唇,眼睛斜睨着她,那里面深了又浅,藏着笑和刀锋。
2.门合上的刹那,温敬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她剧烈地喘息着,嗓子冒烟般,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耳朵贴着门缝,只听外面的脚步声一阵有一阵无,非常杂乱无章。她的心就跟着声音七上八下,一度提到嗓子眼处,一度又强迫式地冷静镇定。
大概过了五分钟,外面安静了。这个男人把裹在脸上的布巾拿下来,露出完整的轮廓。屋子里几乎是黑暗的,可她又分明看得清楚,那眼睛又深又黑,散发出危险的光芒,嘴唇抿成一条线,此刻正打量着她。
“他们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你来这里见他们,会不知道他们是谁?”
温敬脸色一沉:“我不是来找他们的!我想见上面的人,可我被服务员带到了那个包厢!他们自称是飞希德公司的负责人,但很明显是骗子!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意图。”
她几乎是把声音卡在嗓子里用最大力量的吼叫,对他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身体里最后一丝害怕随着这股力量的迸发也消失了,她彻底冷静下来,用同样的目光打量他。
“你怎么会来?”
他不吭声,温敬邪笑:“你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你进饭店之后,我看到有个人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等到服务生回来,他们又走到外面,说了会儿话。直到几辆车过来,那个人慌慌张张跑上去。我觉得不对劲,就跟过来了。”周褚阳解释。
“那为什么蒙脸?”
“我怕他们会找工程队的麻烦。”
一切都很合理,一切都滴水不漏,可温敬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沉默,扶着门站起来,后劲太大,她没缓过来,一个虚软差点又瘫下去,周褚阳搭了把手将她抱住。
她没有动,就这么任由身体做出最直接的反应,贪恋着坚实和温暖,恨不能沉溺在这份温柔的静谧中。她的手漫无目的地摸索,摸索到他的腿,往上游走是他的腰,肌肉紧实,碰触的地方无一不真实、不滚烫。
周褚阳面无表情地任由她乱摸,任由那双纤细的手从怕痒的腰抚摸到了胸膛,再往上是脖子、喉结、下巴。
几天没有刮胡子,那里扎手,她的动作停顿住了,然后松手,不再往上。他若有似无地松了口气,心口却闷闷的,好像被空气填充了,越充越满。
这个水蛇一样娇艳妖娆的女人,好像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不由得蹙眉,一阵烦躁袭上心头,手松了松,就见她的身体往下沉,吓得喉咙一紧,赶紧又捞住她。身子勾回来,细软的手臂重新缠住他的头,那只会说话的手覆上他的眼睛。
最后一丝微光也消失了,他的世界彻底坠入黑暗。
风在浅声吟唱,爬进门缝里,木刺滑动地面,不满地跳走,又被风推进来,撞击着他的裤管,坚硬的布料发出闷哼,又不为所动,于是木刺滚到了丝质光滑的裙摆上,在波浪一样的褶皱里愉悦滑动……每一寸靠近都被敏锐的五官放大。
终于到某一刻,他的头脑炸裂一般,变成空白的影像,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她含住了他的嘴唇,轻轻碾压。
周褚阳只有一瞬的逃离反应,是将她的手扯下来,清楚地看见面前这个女人,然后疯了一般眼眶湿热,什么都没有想清楚,就捧住她的脸深吻下去。
她的手抚摸在他的后颈,碰触到他短而坚硬的头发,手指插进发丝里,好像能与他血肉相接。她整个人都在发热,身体是热的,手指和脸颊也是热的,因为碰触,热得敏感而激烈。
“周褚阳。”她剧烈地喘着气,“你喜欢我吗?”
周褚阳单手拦住她的腰,顶胯将她往上一兜,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他心里很复杂,动作情绪都没理明白就又吻住了她,浑身如火烧。
她和人应酬穿的衣服总是最合理的,既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自己的魅力,又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吃上一丁点的豆腐。周褚阳的手在她后背摸索了一阵都没能找到一个攻入口,无奈作罢,两个人身子贴着身子靠在角落里喘气。
“我那瓶红酒值好大价钱呢,可惜了。”
周褚阳斜斜睨着她,擦了擦唇上的口红:“这是什么味道?”
温敬不答反问:“喜欢吗?”
“还行。”他点头,嘴角带点笑意。
这事动静不小,宏远饭店的人报了警,温敬出去的时候警察局的人已经过来了。她大概了解了下情况,就被带去警局做笔录,周褚阳陪她一起。
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周褚阳靠在警车上等她。没有抽烟,姿态安静,月光衬托得他棱角温和,让人安心。
“抓到那些人了吗?”他上前两步问。
“没,警察到的时候人都跑光了。不过监控拍下他们了,应该很快就会被抓住吧。”温敬有些累,找了个马路牙子坐着。
“你有什么打算吗?”
“东澄不会撤资,这个工程得做下去。”
“你走吧。”他也蹲下来,蹲在她身边,被月色包裹着。
温敬轻笑:“走哪儿去?”她摸了摸他的下巴,胡楂刺手,她却不厌其烦地一直摸,最后说,“我是生意人,能赚钱的事不会轻易放手,你看到这边的发展了吗?他们需要这个工程。”
周褚阳说不出话了,低着头。
“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回家。”他闷声应,还是这个答案,温敬一下子松开了手。
“娶媳妇吗?”
他含糊地点点头,站起来朝外走开两步。
“一定要回家吗?”
“嗯。”
“那给我手机号码或者地址,可以吗?”
他肯定地说:“不行。”
“你不能这样。”温敬换了个姿势,双手抱着膝盖,声音似乎要堵进心坎里,又闷又沉,“你不能这样。”
周褚阳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干站着,手抄在口袋里,能够摸到里面好几截断掉的烟头,想了想还是摸出一根含在嘴里。
打火机的光亮了一秒后又熄灭,最后只剩下一个红点在无人的小路上,在黑暗的环境中持续摇曳着。
他抽了很久,抽到嘴巴苦涩无味时,那截烟也烧到了尽头。他重新蹲下来,犹豫几回后摸索着温敬的脸。她脸颊很小,瘦瘦的,和她的身体一样瘦弱,可他分明能感受到那身板里的坚硬和强大。
他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的手指很粗糙,抚摸在她光滑的皮肤上,那是一种不好受的滋味,可温敬还是任由他摸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把身子俯下去,沙哑地问:“可以吗?”
不等温敬回答,他已经再次贴住她的唇,找到她的舌头吮吸着。
“你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很久。”
“这是什么意思?”
喘息声交叠着,街口映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亲密,饱含虔诚。一遍又一遍,两个人的身体都烧起来。他的声音回荡在幽暗无波的黑夜中,仿佛在穿透每一个时刻尖锐的风声,就这么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温敬,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
3.她让周褚阳进来,自己埋在衣柜里面找衣服,半天才从柜子底下扒出一件白衬衫,皱巴巴的,她展开看了看又塞回去,最后找出来一件黑色短袖,嗅了嗅味道后递给他。
“我哥留在这儿的,你要不要洗个澡?”
“好。”
周褚阳进了浴室,温敬又把那件白衬衫翻出来,随手丢进洗衣机里。她又收拾了几件脏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打开开关。几分钟后,浴室的水声停了,她迟疑地走进去,看见周褚阳站在水池边搓身上那件军绿色的汗衫,也没换干净的。
池子里的水都黑了,他手上那件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底下那条黑色的裤子,不知道换下来得洗几次,水才是干净的。
她往里面走了几步:“光太暗了,这样你能搓干净吗?我把大灯给你打开。”
“别。”周褚阳喊了声,可是晚了,温敬已经碰到开关,轻轻一按,整个浴室都敞亮了。光线在落地镜子的反射下更显明亮,也照得更清楚明白。
温敬看着他裸露的上身,抓着门框攥紧了手指。她的笑容很淡:“难怪之前在北边,你后背都湿成那样了也不脱衣服。”
她走近看他的身体,那上面全是伤口,各种各样的,有些她能看得出来,细长的应该是刀疤,圆圆的洞应该是枪伤,还有一些地方皮肤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整块都和植皮过的差不多。胃部有一条长约十厘米的疤痕,应该是手术刀留下的。他肩上还有两大块瘀青,底下是血口子,还没结痂,看得出来是最近受的伤。
周褚阳放下手上的衣服,转过身来面对她,平淡无奇地说:“嗯,露出来会麻烦。”他沿着裤缝擦了下,手指干了,这才去拉住她,“你想知道什么?”
温敬贴着他的胸口说:“我就问一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算是挺普通的人。”他眼底含笑。
“普通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
在这之前,她把所有可能性都想过了,所以在看见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她只是吃惊了一下,然后就接受了。
只是有些想法会更加笃定,他说的谎,都是那些伤口愈合的代价。
“周褚阳,你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对吗?”
他眼睑下垂着,目不斜视地看着她,手重新绕到腰间,规规矩矩地抱着她,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继续搓衣服,漂洗干净,脱水甩干,拎着衣服问她:“有吹风机吗?”
温敬没吭声,去房间拿了吹风机递给他。他就站在阳台上吹衣服,衣角翻卷起来,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水珠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滑,到腰脊处突然坠落,落在地上。
她移开目光,继续看桌子上设计方案的相关资料,但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她忽然问他:“你还会出现吗?”
周褚阳把衣服重新套在身上,凝视着她,一边犹豫一边想着说辞,最后还是点点头,闷声说:“我走了。”他走得慢,拧开门,转过头,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忽然弯着唇角往上勾。
4.周褚阳反跟踪那个中国公关来到了玺韵高尔夫球场,遇见温敬纯粹是巧合。一场狭路相逢,让他快速终结了这次跟踪。
顶层一整层的豪华商务套房都被方志山包下了,他还没回来,走廊上空无一人。中国公关潜入了他的房间,周褚阳尾随在后。合上门落锁,吧嗒应声,两人正面交锋。
“你究竟是谁?你到底在查什么?”
“你又在查什么?”那人耸耸肩轻松地笑,“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查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方志山有问题?”周褚阳不答反问。
对方摆摆手,退后一步坐下来,以谈判的姿势邀请他:“我们没必要绕弯子互相试探,直接说明白了不是更好?我是故意接近杰克的,他手上有份名单,里面的人物都涉及高密实验事件。绑架温敬和陈初被害都不在原定计划中,杰克是个疯子,他为了能尽快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周褚阳在他对面坐下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也在调查这个高密实验事件,对吗?”那人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着什么东西。
周褚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嘿,放轻松,我只是在找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他摸来摸去,最后掏出一枚徽章扔过去,周褚阳接住,打开掌心看。
西点军校的校徽,象征着美方武装力量的盾牌,雄鹰紧握13支利箭和橄榄枝,战争与和平同在,非仿制品。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周褚阳将校徽推回去。
“师兄,别这样。对刚刚毕业的师弟可以温柔点吗?我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美国西点军事学院生物科学专业冯拾音。”他猛地站起来,双腿并拢,笔直挺立,以军姿向他行礼,“2010年和亚特兰大空军部联合行动时,对方指挥官曾在战后跟你留了一张合影。那位指挥官是我的朋友,我曾经在照片里看过师兄你。”
周褚阳没有反应。
冯拾音继续说:“指挥官的名字是岑今日,退役后现在是北京长虹航空的机长。至于那场联合行动的细节,师兄还想让我继续说下去吗?”
周褚阳陷入了深思,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那枚军徽上,但他双手合拢抵着下巴,已经调整了防备的站姿。大概过了有两分钟,他缓慢站起来,也朝冯拾音回了敬礼。
没有过多寒暄,他们直接进入正题。
“杰克是黑市雇佣兵,大概从去年开始,他频繁活动在纽约州,制造了不大不小的几场恐怖袭击,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却给民众留下了阴影,游行活动不断。军方曾多次将他抓捕,可每次都会有替罪羊出现,帮他坐牢。军方怀疑他的身后有一个隐蔽的团伙,一路追查下去,发现这个团伙关系复杂,有军火力量,也有财团支持。”冯拾音停顿了下,看到周褚阳向他比手势,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门边。
走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说了几句话后,又由近及远消失了。
冯拾音松了口气,继续说:“今年年初,杰克突然要出国,军方考虑到多重因素,派我来跟踪调查。可是他一来内地就失去了踪迹,我找了很久,才在A市找到他。我作为公关帮他应酬,发现他每天见的都是928工程的投资人,每次约见对方,他总会声称自己是飞希德的总负责人,会要求和对方共同致力于928工程的落实,让那些投资人去给政府施压。后来我调查过飞希德医药制业公司,他们在全国各处设有至少五千个仓库和工厂,总公司在B市郊外的核心工业区,公司总裁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中年男人,很精明。”
“那为什么调查方志山?”
冯拾音笑了:“怪就怪在这个地方,是安和把飞希德拉进928工程中的,可在这之前,他们却从来没有合作过。如果说飞希德是一团谜的话,安和就一定是那个谜底。方志山是个花花公子,他父亲离世后,就由他直接担任安和总经理,为人看似非常无能,并且极度傲慢无礼,可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他一口气说完,看周褚阳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起伏,好像全都在他掌控中一般,冯拾音不由得叹气:“师兄,你没什么要和我分享的吗?”
“今年三月在江苏,有家化工厂发生爆炸,事后在追查爆炸源时,我们发现了一种有毒棉絮。”
当时他正好在江苏执行任务,发生爆炸的地点离他只有十几公里。他随即赶赴现场,在中途接到了军部电话,考虑到爆炸事件的特殊性,他又有实战经验,指挥官当场命令他参与调查此次事件。
谁知越查越深,这件事就像个无底洞。
“再往下面查,就发现这些棉絮可能都来自一家玩具公司。这家玩具公司声称对这些有毒棉絮并不知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引进了这些棉絮。”周褚阳转头看向窗外,不远处的球场还一片明亮,他的眼睛在这片光芒中失去了焦点,“实验室提取毒素后,认定这种棉絮可能是某种动物的分泌物,表状和棉絮非常相近。之后在附近有大量鱼类死亡的小河流里又提取到了相同的元素,为防止毒素扩散,上头做了一些措施,当时河流附近的大型游乐园实施计划被强行中止,玩具公司的员工都进行了全面的体检,好在确认有毒素污染的只有棉絮和那条小河流。”
“然后呢?”冯拾音急忙问道。
“本来那件事应该就此中断了,玩具公司的老板接受了调查,洗脱了嫌疑,谁知在继续追踪棉絮来源的过程中,发现这家玩具公司也投资了928工程。可在最初的审讯中,老板曾经说过,公司因为经营不善,为赶制生产,从很多地方都引进了棉絮,以至于调查无从着手。但是928工程却是一个大项目,投资金额不可能少。”
“这个老板说谎了。”冯拾音手指敲击在膝盖上,一下两下,心绪有些不宁。
果然,接下来的事件又发生了重大变故。
“可能风声走漏了,这个老板在被传讯前自杀了。我怀疑他是被胁迫杀害,所以去了A市调查928工程。头两个月工程还没有什么动静时,邻近的几个城市接连发生牲畜离奇死亡的事。资方工程队陆续到达时,这种现象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们果然打算借928工程做高密研究,畜牧实验是新型科技项目,全国顶尖的科学专家都会加入研究,数据珍贵。再加上特定的环境,造成牲畜死亡有理有据,还能趁机窃取生物基因,只不过……”
冯拾音没再往下说,他揣摩着周褚阳的神色,很显然后者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立即往好的方面想:“看情况他们还在初步实验阶段,不过就算928工程中止了,他们的高密实验也不会停止的。”
周褚阳的神色略显凝重。
这个世上总是不缺少丧心病狂的人,他们享受不了和平世界带给他们的安宁,不是做出恐怖袭击活动,就是制造生物武器。他们也许并没有家人,也许并不惧生死,但必然以挑战世界的权威为乐趣。
他现在无法确定,这场研究是同时在几个国家进行,还是选择了这里作为初步实验点。
分析完这一切之后,周褚阳和冯拾音在方志山回来之前将他的房间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
离开住宅区,周褚阳和冯拾音走到公共吸烟区,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背风口,唯一的一盏灯光好像还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在闪烁了大概五分钟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周褚阳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半截烟,迟疑了片刻,又摸出另外半截递给冯拾音。后者一看这烟已经抽过了,只剩拇指那么长的一小段,惊讶地盯着他看。
“师兄,你回国后混得这么赖?烟都抽不起了?”冯拾音还是接过来,连带着打火机一起。先给他点上,再双手包着给自己点上。
周褚阳甩甩火机头,重新丢回裤兜里。
“任何有依赖性的东西对一个卧底而言都是致命的。”他深深吸一口烟,轻轻慢慢的声音从唇边吐出来。
调查员、卧底、特工,对他们这些人而言都是通用的,因为有时候在做一些事情时,没有办法选择区域和规则,他们的命运向来都是被选择的。
冯拾音没吭声,算是默认。
风一瞬好像大了些,吹得两人头发都乱了。冯拾音在这异样的沉默里看身边这个人,其实有很多故事还没有提起,但可能在这个人的生命里都已经成为过去。那场联合行动之后,他曾经对着照片里的人行军礼,告诉自己以后也要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军人,读他读过的军校,念他念过的课程。
他想到这些不禁笑了,摸着自己的小平头说:“把你出租屋的钥匙给我,我比你还赖呢,到现在连个有门的屋子都没住上。”
周褚阳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他却朝后头笑笑:“看样子我是一定比你早回去了,不过也说不定……要看这个,是不是也能让你时刻节制,不形成依赖。”他指着一个方向,周褚阳顺势看过去,昏沉沉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纤细的人。
她的头发被吹成一缕一缕,往各个方向延伸着,她一动不动地沉默站立着,像身边苍老的松树。又或者说,她并不苍老,但她比那棵树还长久地伫立着。
冯拾音低笑几声,吸完最后一口烟走了。
周褚阳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开口时的语调,温柔得连自己都有些发怵:“找了我很久?”
“嗯。”她缓慢地走过来,走到有微弱光芒的地方,“这里是吸烟区,我想你可能会在这里。”
“万一我已经离开了呢?”他伸手拉住她。
“我等不到也会离开的。”温敬倚在他肩头,找到最舒适的感觉,将手指和他交缠在一起。她瞥了眼冯拾音离开的方向,有些迟疑地问,“他……”
周褚阳扔掉烟头,另一只手来抱她:“他叫冯拾音。”
一句妥帖的介绍,算是抹去了先前所有的误会,但除了名字之外,更多的他亦没有办法告知。
温敬见怪不怪了。
“你什么时候走?”
周褚阳长久地看着她,将她脸上的头发都拨到一边,停顿了很久,最后说:“马上。”温敬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松开她的手,在转身离去后又回头朝她笑了笑,“回去吧,别等了。”
这话有太多个意思。
周褚阳走出几米远后,和在暗处等他的冯拾音接上头,两个人一起走了。温敬还站在原地,依稀听见冯拾音的揶揄,“看来她还不能让你上瘾。”
黑暗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只是停顿了片刻,就再度朝前走。似是一瞬间的事,温敬也离开了这个风口。
5.病房里只有仪器的声音,和他那天听到的不一样了,够温和、够安心。
他看她缩在床边上,身子和虾米的形状一样,将身体的温度都攒聚在小腹,一只脚露在被子外。
他走过去,掀开被子将她的脚放进去,感觉到有一股力气在和他作对,他抬眸,盯着她。
“不要受凉。”他又说,“不要调皮。”
温敬一下子钻进被子里,动作太快牵扯到了伤口,她痛得低呼了一声。他赶紧过来察看,她却忽然抓住他的手。
“是交通意外吗?”她让他坐在离她很近的位置,“当时你也在西山。”
她想过几种可能性,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周褚阳没作声,她的神色一瞬变得平静。
“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她将他的手摊开,仔细抚摸上面的纹路,“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来送我;如果我没死,你会不会来看我。”
他用另外一只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还想了什么?”
“还想了很多,你会替我报仇,会被指责和怀疑,或许还会因此离开我。”她沿着他指间的缝隙,与他交缠。
周褚阳微笑:“不要想太多。”
“是因为我的调查,方志山想教训的人是我。”她轻声说。
“是杰克先绑架的你,是他们先杀害陈初的。温敬,这没有因果关系,但是有先后道理。”他抽出手,反握住她的,“先伸出屠刀的人,不能因为他们残忍,而将刀锋对准自己。你要知道,即便你低头了,他们也不会仁慈。”
周褚阳抬起她的头,目光温柔:“听我说,方志山要清理从928工程开始卷进这件事的所有人,包括杰克、你、冯拾音、裴西、专家,还有很多涉案人。他会像给你制造交通事故一样为他们制造死亡,这是早已决定好的。”
他的唇落下来,紧紧贴住她的,“不要揽罪,不要低头。”
温敬下意识地回应他,突然意识到她打了很多药水,舌头苦涩咸腥,又下意识地回避。他却不肯,一下又一下吮吸着,将她的舌头紧紧含住,纠缠到底。
她几乎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却转换了攻势,不再强硬,温柔地舔舐着她的唇,像是给小猫挠痒痒,不厌其烦地吻着她,描摹着她性感艳丽的唇线。他宽大滚热的手掌紧贴着她的腰,一寸寸碾揉,深入。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停下来,俯身看着她,眼底是一片未褪尽的情欲。他从未如此温柔过,气喘吁吁地附在她的耳畔,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Move on,I will follow the road from birth to death(朝前走,我会从生至死一路相随).”
温敬闭着眼睛笑出声来,她紧紧地牵住他的手,她将他放在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熨帖保存。
她的手绕过他的后颈,抚摸他精瘦的脊背,声音沙哑,透露出夜色的撩人气息。
“I have been waiting for you,my soul(我一直在等你,我的灵魂).”
6.“两种情况,卧底要么出事了,要么叛变了。”周褚阳刚刚微松的眉头又皱起来,“联系人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下线抬起头,面向石油开采基地的大灯,沧桑的面庞上显露出疲惫。他沉声说:“叛变。”
周褚阳将U盘抄进口袋里,摸到里面的烟,揉揉捏捏,折碎了许多烟丝。
“我走了,保持联系,注意安全。”他拍拍下线的肩膀,被后者叫住。
“你累吗?”
周褚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对方却突然轻笑起来:“你怎么会累呢?你从来没有觉得累过,可我累了。从你回国后,我就一直是你的下线,你没给过我上前线的机会,我是真的感激和钦佩你。但我时常又想,这样见不得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928工程案前,你卧底了四年才捣毁一个大型拐卖组织,搞得自己全身都是伤,可那些妇女却怪你毁了她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有些孩子甚至已经被同化为他们的人,哭着喊着要回那个组织里,大骂警察都是坏人,对执行人员拳打脚踢用刀子。多少人因为行动受伤牺牲,还要被辱骂、被否定、被质疑、被加罪……这条路太长了,捣毁一个组织,还会有其他的组织再起来。不管怎么抓,都抓不完这些罪犯。”
他停顿片刻,低下头:“我是真的累了,我已经申请调离这个岗位,这件案子结束后,应该就会离开了。”
其实很好理解,平常人经受一次罪犯的攻击,就有可能声嘶力竭,终生难忘,而他们却要活在罪犯的残忍里,眼睁睁经历人性最险恶的一面。又不是铁打的人,有血有肉,凭什么要让人在这种环境里对生命绝望呢?
周褚阳沉吟了会儿,露出一丝微笑。
“走之前跟我说一声,我去送你。”
7.暴风雪越来越大,温敬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没有力气。她的背不停地在地上摩擦,被磨破了皮,血肉连在一起,连疼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
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在她的视线里出现天地合一、迷雾蒙蒙的场景时,一道黑色的身影破开灰蒙的天挤了进来。
仿佛昨日重现,她又看见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细纹被拉长,折射出眼睛里的笑,裂开了一条缝,里面杂草丛生,微光照亮羊肠小道。
天边骤然微亮。
他来了。
温敬安心地闭上眼睛,很快一道影子压下来,一直掣肘她的那股力量消失不见,她被扔在厚实的土地上,平稳地接受了那份真切的痛感。
她尝试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朦胧暗沉的天色里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势均力敌。
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股重力却从后面撞向她的肩膀,等她反应过来时,那股重力已经扑向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昏黄黑沉的土地很快染上一片殷红。
黄毛呵呵笑着翻过身来,缓慢地倒在地上,报复后的快感从他眼睛里逐渐升腾,他心满意足了。
温敬怔愣地看着那把垂直竖立的刀,那把在河边被黄毛扔掉却又被他偷偷捡起的刀,上面的复古图案明艳清晰,烧得她眼睛血红。
信哥反应过来,看清那把刀插进了周褚阳的腹中,他一下子爬起来,连踹了黄毛几脚,啐痰大骂:“都要死了还要拉上我,呵……呵,蠢x,还不是帮了我。”
他说完朝温敬奔过来,他的手上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黄毛嘴里的血,还是周褚阳身上的血,总之温敬在他那一步步的逼近中,仿佛被无形的手扣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只有两步了,她剧烈地喘息。后面一个身影扑过来,再次将信哥压倒。
天际亮了一瞬。
枪声在不远处响起,信哥反应过来,拼命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量,跌跌撞撞朝林子里跑……
温敬的脑袋里嗡嗡地响,无数个声音响在耳畔,她徘徊着,迷失在这片迷雾森林里。天光暗沉,似一场黎明前的海潮,伸手不见五指,而海浪潮声却细细密密地扎进耳郭里,穿透身体上所有的毛孔。
忽然,她听见一个沉哑含沙的声音,跟她说:“Move on,I will follow the road from birth to death.”
朝前走,我会从生至死一路追随。
我渴望倒下即安息。
等到明年,再叫上阿庆和徐工队,让他们围着你吵。
好,我陪你喝。
……
温敬抱着怀里的人,手紧紧按在他的伤口上,伏在他胸前低声叫他的名字。她不知道她叫了多少遍,怀里的人才有了一丝温度。
“下雪了……”他轻声说。
她点点头:“是,下雪了。”
他安静地躺着,腹部的刀还笔直地立着。刀柄上的图案是一只老虎在朝看中的猎物伸出虎爪。爪牙尖利,轻易便能取猎物性命。
不同的图案,预示着不同的刀口,插入他身体里面的那部分,便是虎爪的样子。
温敬脱下衣服,放在伤口附近。她握住刀柄,低头亲吻他的唇,在他的耳边温柔念起英文诗歌Fog:The fog comes,on little catfeet.It sits looking,over harbor and city on silent haunches,and then moves on.
刀口割在血肉,在身体里张牙舞爪。温敬狠狠将它拔出,又随即用衣服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她在他挺身弹起,痛呼失声的时候再次吻住他。
她深深埋首,黑暗之中他看清了她的全部。
周褚阳终于缓过劲来,托着她的下巴加深了那个吻。她脸上全都是血,她的手抚摸在他的胸膛,点起一片火。她后背伤口凌乱,全是树叶、泥土和各种在地上拖拽的痕迹,她冷得不停地哆嗦,痛得几乎麻木,但是这一切都在这个火热的深吻中冲向了最高点。
她说:“我知道了。”
他问:“知道什么?”
“那三个字母的意思。”
DHC——那天在电话里他给她的几个字母,组合起来是日本一款唇膏的缩写,而她知道在他的扩展全称里,不会是Daigaku Honyaku Center,而是Duty,Honor,Country。
周褚阳笑了,酣畅淋漓,爽笑于怀。
扶得正帽檐,扛得住冤屈。
守得了国家,却逃不过一个女人。
方志山被捕,与他相关的一系列事件和涉案人员都被传讯接受调查。鹤山工厂被查封,山地水源都将一一检测,实验后丢弃的牲畜被判定为含毒物质,全部当场销毁。信哥以叛变国家罪名被全国通缉,至今杳无踪迹。
黄毛救助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也因为他平时吃素多,所以那天晚上并没有吃几口火锅里的肉。再加上那些肉有毒素成分,却没有形成病毒,所以不经血液和唾液传播。
可到底是被毒素侵害过,身上留下了一些永远无法治愈的后遗症。他将带着这一切无法磨灭的痕迹,进入牢狱服刑。从医院被带走那天,他和周褚阳见了一面。
“对不起,我本来想杀的人是信哥。”黄毛郑重道歉。
周褚阳刚捡回一条命,整个人苍白消瘦。他看着站在床边的年轻人,努嘴微笑:“那真庆幸你这刀插歪了,杀人并不是化解仇恨的办法。”
黄毛红着眼睛重重地点头:“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有活着,才有预见未来和希望的可能。你说对吗?”
他没说话,但黄毛已经懂了。
温敬睡了很久,醒来已经是几天后了。她始终都很难忘那天,周褚阳穿着浅蓝色的条纹病号服坐在她床前,阳光将他的轮廓照得宁静而温柔。他忽然抬头,与她四目相交,眼角的细纹又笑了……
这一生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人,可以让她这样渴望他眼角细长的纹。
“伤口还痛不痛?”她定定地看着他腹部那个位置,“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因为我,让你的身上多出一道疤。”
因为五爪的刀口,距离肝脏只有很短很短的距离,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安静。他一向都不会说话,可他每个眼神的温柔她都能感受到。
温敬抿嘴:“我希望就这一道,以后都没有了。”
“嗯,就一道。”他抚摩她的长发、她的脸颊,他用手指按住她的唇轻柔搓动,他喜欢那里是红艳饱满的样子。
温敬又问:“这事结束了吗?”
周褚阳点点头,轻轻地笑起来:“可以带你去晒太阳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到医院的花园走了一圈,两人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踏实。他们重重地踩了下去,将身体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扶持对方,给予彼此最强烈的真实感。温敬打趣说:“像不像两个花甲老人?你扶着我,我挽着你,一直走下去……”
周褚阳安静地看着她,他看了很久,最后慌忙地收回了目光。温敬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并未察觉,拉着她坐到长椅上。
他们又坐了很久。
直到冯拾音过来找他们,周褚阳才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会有这一天的。”
8.听说冯拾音是西点军校毕业的,其中一个小伙很激动地说:“世界四大军校之一哎,好几位美国总统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听说西点的很多毕业生都是国防部高官,但是招收的中国学生很少,你能进去一定很优秀。”
冯拾音臭屁地噘了噘嘴:“那是,不过也都是听着风光,实际上还没国内军校一根手指头好,中国人在那里只有受欺负的份。”
“那你怎么还去?”
“因为有个人让他们不敢再随便欺负中国人。”酒滑入嗓子,辣得他眯眼,冯拾音吊儿郎当地睨着她笑,“不想知道他是谁?”
温敬差不多知道了,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亚特兰大空军部联合西点军校行动,拯救被困在深山的一批背包客。确定人员所在地后,他们前去救助。那座深山可能是某隐居部落生活过的,山里到处都是陷阱,地形相当复杂。进山人员有数百,可一个小时后只剩下了八十二个人。有的人被野兽叼走了,有的人迷路了,有的人掉进陷阱死了。三小时后,只剩下三十七个人。”冯拾音眼睛发亮,“最终找到那批背包客的只有十一个人,其中八个都是中国人。”
他说这话时,一直有意无意地扫视着温敬。
“后来呢?”大伙被他的话说得热血沸腾。
“后来剩下的三个老外要抢功,回程时互相残杀都死光了。”
“没人救他们吗?”
冯拾音露出不屑:“听过丛林规则吗?对想要害你的人伸出援手就是做好了死的准备。他们害了两个中国人,还指望被救?”
最初表示羡慕的小伙子面露不忍:“怎么会这样?”
“感受到区别了吧?在国外跟人打感情牌总是没有拳脚功夫有用,他们只奉行弱肉强食的规则。”冯拾音一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捏住透明小玻璃杯晃了晃,好酒差点溢出,他一口含住,爽快地笑了,“几百个进去,六个出来,全是中国人。当时西点军校的行动指挥官严厉要求他们解释情况,由背包客做证,指挥官了解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却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处理。有个中国人坚决不肯,要求指挥官给那三个老外叛罪,除去军籍,给牺牲的中国军士追加荣誉勋章,然后……”
冯拾音卖了个关子,环视一圈后缓慢说道:“地下比武方式,如果那个中国人能一个人打趴十三个,指挥官就会按照他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打赢了?他打赢了是不是?”旁边有人激动地抢话,双双对视,把臂相拥。
答案未名,眼眶已湿。
“是啊,赢了,为了战友的清白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一群男人轮流照顾他,都觉得太值了。后来这件事在华人军圈里传开了,还有好多小姑娘自发去照料他,可把大伙羡慕得不行。”
明明说着开心的事,冯拾音却慨然地叹了口气,揉揉眼睛里的沙子。
“那是第一次中国人的名字被载入西点军校的荣誉丰碑上,和他一起参加行动的空军说,如果剩下的五个人能有一个得偿所愿的机会,大概都是想看一看这个男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冯拾音直勾勾地盯着温敬说,“他当时老严肃了,一点也不爱笑,不过说真的,我就服他一个人,只服他。”
温敬抿了口白酒:“我知道。”
冯拾音似乎觉得她这表现还不够,还不足以令他满意,趁着酒意猫着身子凑近她,沉沉说道:“如果你像他那样,每天睡觉抱枪比抱被子还自然,胃疼到昏厥只当作打了个喷嚏,一年365天有至少300天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狭窄潮湿的小旅馆、全是刺鼻浓烟的楼梯间、高窗透进一点光芒的废弃工厂、下着雪的天桥底下独自一人生活,看着身边的人,听着他们的交谈欢笑,感受像电影叠画一样错综复杂的人生,茫茫然抬头低头,单节奏地动作,反应过来时,只有手指间的烟递到唇边,钻进肺腑里,真实而滚烫。这个时候你就会明白,他在用所有资本爱你,是件多么辛苦的事。”
温敬还是点头:“我知道。”她将杯子摆在他面前,杯沿轻碰,像是致敬同道,温柔中无形庄严,“他从未跟我说过一个字,我却好像已经看完他这一生。”
这个世上的确会有一些人,一直伪装沉默,饰演谎言,背阳而生。
他们无名无誉,鲜为人知,常年行走在刀尖之上。
他们会失去战友,被同行背叛,会被许多人无端指责和谩骂。
而他们还必须风雨无阻地继续朝前走,从生至死,怀抱一个梦想——生前敞亮,死后清白。
温敬永远忘不了他说那句“我渴望倒下即安息”时的表情,那种凝重和肃穆不是因为自己曾遭受过不公平的际遇,而仅仅是为不幸死去的战友感到悲愤和不甘。
好在他做到了,虽说是以一打十三的黑道规则,但他还是以活着的前提做到了。
冯拾音恍恍惚惚地笑了,捂着眼睛冲她嚷嚷:“来,再喝!”
温敬也一杯杯陪着,可他酒量不行,一会儿工夫就喝飘了。负责人留下来照顾他,她则裹了件大衣出来醒醒酒。
她站在保护站的高台上,眺望无边无际的雪山。
月色温柔。
照亮脚下的路。
这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当真不好走。
她一步踩下去,险些摔倒,小腿肚被积雪吞了一半,她又踩下一脚,渐渐平稳……她循着光一直朝前走,像是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突然,身后的树林窸窣了几下,她犹豫地张望了下,刚要返回,旁边的灌木丛中就跳出来三个人,一人捂住她的嘴,其他两人将她拖进林子里。
温敬放心一个人出来,就是以为在保护站附近,有公安保护,那群人不至于在这里对她下手,可她到底低估了亡命之徒的决心。她在赔偿方面没让他们得逞,反倒更激怒他们。
他们在酒店门口一连守了几日,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这会儿看她外出,还不赶紧把握机会?
温敬挣扎了一会儿就失去力气,全身绵软,意识也慢慢模糊。
她还是想着那个场景,想到那道温柔的细纹里,一条明亮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通往他的深处……
冯拾音喝多了也爱闹,抓着负责人不肯放他走,还不停叨叨:“你别拦我,我跟你说,我……我要去保护你们温总,要是她有个好歹,我……我就被揍死了。那个男人很凶的,打起人更凶。”
负责人哭笑不得:“我不拦你,真的,你先放手,别掐我,嗷嗷,掐得肉疼。”
“哪里疼?”冯拾音红着脸嘀咕,“肉不疼,心疼!这么辛苦,怎么都没人疼我、爱我!”
话音刚落,保护站的门被推开,一路的风雪湿冷气钻进来。
冯拾音眨眨眼,酒醒了些:“你……你怎么来了?”
“温敬呢?”周褚阳上下打量他一眼。
负责人说:“刚刚去外面了,应该还没走远。”
周褚阳点点头,保护站的门很快又被关上。他一身黑衣,满身雪花,又融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他好像不曾出现过,每次离去也都无声无息。倘若不是长期生活在黑暗之中,谁又能忍心拒绝光明?
冯拾音的酒气去了些,拉着负责人起身:“走吧,跟着他走……”
周褚阳循着门口的脚步一直走,到灌木丛这边时发现脚印变多了,地上出现拖拽的痕迹。他神色一凛,顺着拖拽的方向一路寻下去,来到河边。河面结冰,映衬得此处格外明亮。
有几个男人在不远处抖着腿。
“快点快点,让我来!”几个人推推搡搡,赶着上去。
其中有一个大喊着:“快点,忍不住了!这皮肤真白,真够滑的。”说完几个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上去,又说,“让你克扣我们,少赔那么多钱!要不然老子还真得好好疼你。”
周褚阳走过去,脚踩在树枝上,发出了清脆的嘎嘣声。有个男人敏锐地察觉到,提着裤子扭头看过来,还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被一拳打趴在地上。其余两人见状扑上来,周褚阳一脚踹一个,重重的拳头落下,一次又一次,打得那群人满脸是血,不停告饶。
他真的忍了很久,强行忍着,才没有继续下去,转头脱下衣服罩在温敬身上。温暖瞬间来袭,她下意识地往他怀中钻。
周褚阳抱起她,后面三个人在地上偷偷地爬,好在这个时候冯拾音带着人赶到这里。
他一瞬间快哭了。
周褚阳从他身边走过去,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到底是冷了几分,毒了几分。冯拾音懊悔地直跳脚,抓着负责人骂了一夜,怪他带酒过来。
负责人真是委屈得说不出话。
回到休息站,温敬也醒过来了,看了眼面前的人,又看看自己,什么都明白了。她表现得倒是很平静,问:“人抓到了吗?”
周褚阳点点头,她宽心地笑笑:“让冯拾音去吧,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要让他们招供出是被阮蔚收买了。”
“好。”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身上最厚的羽绒服还是她买的,现在在她身上。温敬从拉链里伸出手,将他抱住。
“回酒店吧。”
两个人没在保护站过夜,直接回城。负责人也是受到了惊吓,陪冯拾音一块去警局做笔录,随行的还有一位森林公安。这孩子还年轻,感觉冯拾音怕那个后来的男人,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心,还胆肥地问:“那个,那个是不是就是你服的那个?”
冯拾音拒不承认:“哪个哪个?”
“就是把那三个家伙揍成猪头的那个。”
“呵呵……”冯拾音冷笑,“为我点蜡吧。”
他们到警局的速度比回酒店快,温敬收到冯拾音发来的已经招供的消息时,刚回到酒店房间。她将手机一丢,捧着周褚阳的脸吻下去,两个人抵着门火热纠缠。
空调里的热风呼啦啦地吹过来,她身上的羽绒服掉在地上。周褚阳双腿一顶,将她抱着放到床上,缓缓压上去。
男人的温柔和生理反应一样,可以无师自通,也不能一忍再忍。
他做得酣畅淋漓,她笑得一往而终。这一生到此,无怨无悔。
温敬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看见窗边站着个人影,她换了个姿势,安静地看他。静夜中他的轮廓被勾勒出一股江湖气,让她很自然地想到了古代时的杀手,冷静严肃,很少会笑。
他察觉到,掀开被子钻进来,将她抱在怀里。
9.“以前啊,你爷爷还总说这么一大家子,需要个女人来操持,可是你再往深想一想,就该明白没有这个女人,才是对你最大的保护。”
扪心问一问,老爷子对前妻,温崇言对发妻,当真不够深情吗?
温敬一瞬明白,又深知戳到了徐姨的痛处,反过来拉住徐姨的手,嘟哝道:“对不起。”
“傻孩子,说这话做什么?”徐姨笑着擦了擦她的眼泪,“以后好好说话,都别着急,一家人别总这么严肃。时琛你也是,温敬是成年人了,你们应该尊重她。”
老爷子抹了把脸:“行了行了,就这样吧。”他一开口其他两个人自然没意见,一副全听他安排的态度。温敬又看着他,难得一张脸被气得发红,到现在血色都没褪下去。
“把他叫过来吧。”老爷子叹了口气,“让我见见他,我看看是什么浑小子,把你迷成这样。”
温敬“唔”了声,温崇言说:“放心。”
她一颗心就当真放下去了,又觑了眼温时琛,很显然他被气得不行,斜斜睨了她一眼,没有作声。温敬跑到厨房去打电话,知道他就在楼下的时候愣了会儿,于是赶紧下去接他。
他还是白天的样子,胡楂有点茂密,脸色看着也很憔悴。
温敬走过去,张开手臂抱住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东澄出事了,我来看看你。”他握住她的手,揣到口袋里,继续捂着。
“在这儿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他抬步往前走,温敬不让,仰头看他。
“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差不多。”他看她的眼睛通红,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事,我应该去见见他们。”
温敬吸了吸鼻子,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我刚刚想明白一个问题,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你。”
他的唇角忍不住往上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她说完自己先笑了,在他臂弯下腻歪了一阵,轻轻说道,“我爱你。”
周褚阳回:“我知道。”
出了电梯,温敬又拉着他。她不说话,他就一直看着她,耐心十足,这样等待的姿态仿佛可以持续很久。
温敬心里发酸:“对不起,我想过放弃。”
周褚阳捏捏她的手,把她揽在怀里,有很多话都不曾真正跟她说过,但他怕再不说的话,她会真的放弃自己。于是他长嘘了一口气,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温敬,其实我已经习惯了,这条路走来,有很多战友都先说了放弃,也都慢慢离开我了。我唯一的下线,在支撑了四年后也要走了,以后可能就剩我了。说不定走着走着,哪一天我也没了。所以,硬把你留在我身边,才是我自私的举动。我已经自私很久了,你才想要放弃,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
温敬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你没想过吗?你不累吗?”
其实从事这一行,从一开始就不该有这方面的考虑。可即便穿上了那身军装,佩上了肩上的勋章,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时间久了难免会被这艰难的世道为难,考虑到其他的东西,譬如家人、爱人。
想得越多,越会觉得累。他这几年一直考虑得很少,所以未曾真正地感觉到疲惫,直到鹤山工厂事件爆发。
那一夜,他从树林里跋涉而出,见她被人拖着,黑暗中划出了长长的血痕。
那一刻,他真正感觉到来自四肢百骸的倦怠。
而如今,依旧不太敢细想、深想,不敢想未来。
10.同一时间,温家老宅一片死寂。
周褚阳进门之前,和冯拾音交代了几句:“在便利店门口我追的那个男人叫张信,人称信哥,很早之前在纽约我们见过一面。他同时也是之前鹤山工厂事件中落跑的警察,在民间雇佣组织里做卧底,但因为嗜钱如命叛变了,我猜他应该是在鹤山工厂被毁之后,顺道和阮蔚牵上头,达成了不为人知的金钱交易,所以才会帮阮蔚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冯拾音基本了解情况后,又拉住他:“你别着急,温敬一定会没事的。”
“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知道她不会有事。”
周褚阳进去和温家一家子解释事情的经过,并做后续的相关安排,等他出来已经是一小时后,天已经暗沉沉的。
冯拾音走过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周褚阳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沉着脸说:“先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今天下午在深水港巡逻的海警发现一艘游船很可疑,为了不惊动对方,他们一直悄悄地跟随其后,现在已经确定了游船最终的位置。”
周褚阳点点头,示意冯拾音继续说。后者停顿了好一会儿,耷拉着肩,低声说:“坏消息是,最初四个人上的船,可在中转过程中却少了个人,他们上中转船检查过,船上除了船长就没有其他人了。也就是说,这个一开始上了船却在中转时不见的人,很可能在途中被他们丢到了海里。”
“除此以外没其他可能性了?”
冯拾音蹙眉,又认真想了想,摇头说:“你知道的,这是可能性最大的解释。”
“那现在有人去找了吗?”
“已经出动许多海警去找了,只是……”冯拾音停顿了下,嗓子竟然干涩了,“只是第一次中转区是深水区域,水流还很湍急,如果到今天夜里还找不到的话,存活的可能性基本不大了。”
冯拾音说完这句话,就看见前面直挺挺走着的男人忽然停住了脚,他往那儿一站,似乎站了很久,才慢慢回过头看他。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却充满戾气。
“她不会死。”
冯拾音被这眼神怵得哆嗦了下,不自觉地重复了句:“是,她不会死。”
周褚阳这才满意,转过头去,停顿了片刻,又继续朝前走,冯拾音埋头跟在后头。后来周褚阳越走越快,走着走着跑了起来,他跑得飞快,冯拾音跟了一阵之后就再也跟不上了。
浓浓夜色中,天际再度飘起春雪。
港口石滩上,一个黑影长久地伫立着。
不远处的广播里,还在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进行紧急通知,港口许多滞留的船员正在被疏散,风雪中呼喊声一片,人影幢幢。这个世界喧闹了一阵后恢复安静,安静了一阵后又慢慢喧嚣。
冯拾音撑着把伞,站在周褚阳身后不远处,手上夹着的还是当初问周褚阳要的烟,小小的半截,说好要等抓到方志山之后再抽的,却没想到……他正着反着玩了会儿烟头,又将它揣进口袋里。
浪潮一下又一下剧烈拍打在石滩上,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他看见周褚阳的头发都湿透了,身上的雪消融掉又落下,再消融……冯拾音站不住了,走过去,可刚靠前,就看见周褚阳挪了两步,紧接着从高台上冲了下去,往港口跑去。
冯拾音把伞扔掉,跟在后面狂跑。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口岸,等了大概有十秒,黑暗的海面上开过来一辆夜巡船,船上的灯穿梭在风雪中,破浪而来。
很快船上跳下来两个人,拉着雨衣帽对他们说:“已经找到下游了,目前还没有找到,你们先做好最坏的打算。”随即两个人绕过他们,朝石滩上跑过去,过了一会儿又回头,见那两个男人还站在口岸,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打伞,其中一人大喊道:“你们快先找个地方暖暖身体吧,也是赶巧碰上这天气,不然可能都打捞到尸体了。”
这人刚说完,周褚阳扭头冲过去,冯拾音紧紧拉着他,被他一拳头打趴在地上,又跳起来扑上去,死活不放手,只一味大喊着:“你冷静点。”
周褚阳不吭声,眼睛要吃人一般。
那两人被他这模样吓得愣住了,可也觉得莫名其妙,原先说话的人又念叨了句:“什么情况?不识好人心。”
“走吧走吧,去喝口热水,待会儿还要交班。”旁边的人拉了一把,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港口。冯拾音见他们走远了,全身的力气也好像都用光了,双腿一踢坐在地上,周褚阳坐在他旁边。
两个男人喘着粗气,又过了会儿,冯拾音说:“你能接受吗?”
周褚阳回:“我不接受。”他声音闷沉沉的,好像卡在了喉咙眼里,“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不接受。”
冯拾音抹了把脸上的水,从余光里瞥他,旁边的男人已经彻底湿透了。
他又摸到口袋里的烟,说:“你应该清醒点,理智点,不该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他知道他说了句废话,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是嘴巴苦,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要去找她吗?”冯拾音低声问。
周褚阳转头看他一眼,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随后把冯拾音也拉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巡逻船。
冯拾音摸着脑袋瓜痞笑了声:“我这回可是把老命都交给你了,你别想甩开我啊。”
周褚阳拍拍他的肩,难得拉着嘴角往上翘:“谢谢。”
在来这里之前,他们都已经接到上头的指令,不准擅自行事。考虑到他和温敬的关系,上头已经对他再三提醒,更是让冯拾音做好监管工作。他跟了一路,虽然没有直说,但彼此都知道一旦擅自行动,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这是其一,其二是他们都没走过这条航线,哪里有戒严和问题确实都不清楚,再加上这一夜天气恶劣,贸贸然出海是非常危险的,稍有不慎两个人都会没命。
“总不能干等着,这份情你先欠在我这里,回头再说。”冯拾音直接开船,朝着下游驶过去。过来接班的两名巡逻员一看船被开跑了,赶紧打电话向上层汇报。
等到电话转接到周褚阳这边,他们已经开往下游海域。此时海水在退潮期,他们沿着水流一路往下寻找。船速很慢,照明灯开到了最大,周褚阳站在甲板上,一直没有进过船舱。
暴风雪还在持续降落,船身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冯拾音掌控船向也很艰难,小心翼翼地辨别着前路和水流。他们一直搜寻到夜里三点钟,没有任何收获,其间在其他水域展开搜寻的人也没有传来好消息,所有人都在这突然而来的寒流中,慢慢失去了信心和希望。
到凌晨四点,依旧毫无消息。
船不能再往前深入,他们在临界处停留了大概有一刻钟,冯拾音掉转船头回程,周褚阳没有阻止。海水慢慢涨潮了,原先暴露在海上的礁石区如今都被遮挡了起来,船行进得更加艰难。周褚阳只得进入船舱帮冯拾音,避开尖石和焦土块,好不容易在连番冲击和惊险中开了过去,他却突然发了疯般要回去。
冯拾音紧紧扶着方向盘,看他熬红的双眼,将要爆发的怒气统统都憋了回去。他看着周褚阳说:“就回去一次,就一次。”
周褚阳点头:“好。”
一旦海水彻底涨潮淹没礁石区,上面的一切都不再能看清。周褚阳把手机电筒也打开来,照着礁石区目不转睛地察看,突然不远处的大石壁上,有个黑影晃动了两下。
他随即喊住冯拾音:“停,去那边看看。”
“船不好过去,那底下都是石块。”冯拾音又尝试了两次,朝他摊手,“你确定吗?”他们冲那边喊了几声,都未听到一丝回应,冯拾音又舔舔唇,“你会不会是疲劳过度了?”
周褚阳二话没说跳进了海里。
他游过礁石区,爬上了大石壁,朝着黑影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那黑影又动了下,他狂喜之下扑了过去,大喊着温敬的名字,可依旧没有一丝回应。他缓慢清醒过来,才发现他抱着的只是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航标,上面裹了好多塑料袋,刚刚的黑影只是这些塑料袋被风吹出的轮廓。
他静静地在地上躺了会儿,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全身也都冷透了。直到听见冯拾音的急叫声,他才挣扎着从黑暗的意识中清醒过来,一步步缓慢地走回去。
回到船上,他彻底没了力气,倒在甲板上。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暴风雪也逐渐小了,回到港口时天已经蒙蒙亮,口岸站着一整排人,他看到其中还有温
时琛和萧紫。冯拾音揉揉脸,艰难地走出船舱,蹲在周褚阳身边小声说:“到了。”
周褚阳没有反应,他又说了句:“接受吧。”
这个一直躺着的男人终于动起来,他先动了动眼皮子,随后蹬了下腿,等到知觉缓慢恢复时,他逐渐睁开眼睛。
他看着冯拾音,依旧平静,依旧硬朗,只是眼睛里的红始终难以欺骗人。
他们对视了很久,周褚阳从甲板上爬起来,挺不直那杆腰,却依旧坚定地说:“我不接受,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不接受。”
他心中只有一个结果,大家都知道。
大家心里也只有一个结果,他知道。
谁也没有认真计较,谁也没有仔细询问,给他留出了休息的时间。而他也没有睡很久,一个半小时就好像睡了大半辈子,醒来后在车里坐了会儿,抽了根烟,然后继续做事。
在实时监督游船一天之后,他们决定立刻抓捕阮蔚。可就在海警准备包围他们的时候,周褚阳接到一个电话,是阮蔚打来的,说话的人却是张信。
就在这通电话打过来前十分钟,张信到甲板上吹风。昨夜暴风雪来临,骤然降温,他们一行都待在船上没有出来。如今天气回温了,海面上却风平浪静,一只海鸟都没有。
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迅速走回船舱,拿起望远镜看向远处,只见百米外停泊着十数条蓄势待发的船,各条船上人来人往,看起来是在做最后的安排。他咒骂了几句,又看向船的另外一边,情况却和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阮蔚紧张地绞着手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谁让你那么不小心,被海警盯上?”
“就……就算海警怀疑我们,也不可能不经过询问检查就将我们都包围起来啊,他们应该是早就确定我们在海上了。”她柔弱地扫了张信一眼,后者的怒气顿时被浇灭了许多。
他沉声说:“现如今没有办法,只能赌一赌了。”
“怎么赌?”
“就赌他到底有多爱温敬。”
于是,在电话接通后,张信说道:“周褚阳,你有两个选择。温敬和顾泾川,你只能救一个。”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随即问道:“温敬在哪里?”
张信不置可否地笑了:“我们在中转过程中用快艇把她送出去了,还为她准备了非常惊险刺激的海上之旅。”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张信冷声说,“但你没得选,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否则,算算时间的话,她也差不多该没命了吧。”
周褚阳开着扩音,在他身边有很多人,负责抓捕的海警、执行军官、冯拾音,还有一直没走的温时琛。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段话,选择温敬就意味着要放走阮蔚和张信,还失去救顾泾川的机会。选择顾泾川就简单多了,失去一个很可能已经死亡的人。
所有人的理智趋向都是选择顾泾川。
张信见他沉默,又说:“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
事实上五分钟和五十分钟,甚至于五百分钟,对在场的所有人而言,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概念,理智上谁都知道应该救顾泾川,感性上谁也不敢说温敬一定死了,不敢放弃这一丝微茫的机会。
周褚阳在这五分钟的时间里一直抽烟,他从没这样狂躁地抽过烟,一根又一根,烟丝猛吸进口腔,白烟迫不及待地吐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口一口烟,仿佛要将腹腔填充满溢。终于,他因为急速的动作而剧烈咳嗽起来,胸口闷闷的,疼得聚焦在一处,疼得他揪住衣领。
急喘了一阵后,他慢慢平复下来。他将烟掐灭,丢在脚下,脚尖踩上去碾了碾,抬头环视一圈,嗓音发哑:“是不是给我做决定?”
领头的指挥官看了眼在场的温时琛和军部的老干部,别无他选地点点头。
“那行,我决定好了。”他目光沉沉,如那夜万家灯火中的点漆之光,一路攀山一路涉水从未摇摆过,他永远升起在可以照亮她脚下路的方向。万里之途,他陪她走。
他简简单单地说:“我要救温敬。”
在场众人都默不作声地低下头,面上或失望或遗憾,冯拾音总算知道当初他说错话了。
明明这个男人早就对那个女人上瘾了。
也只有他敢在这个时候上前,逼视周褚阳:“你想好了?你知道做了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什么吗?”
“嗯。”周褚阳拍拍冯拾音的肩,“到此为止,后面的都让我一个人来。”
“你以为我怕?”冯拾音大吼,“老子怕过什么!”
周褚阳看他这一副被踩到尾巴奓毛的样子,难得笑了。他眉眼弯弯,朝众人点点头示意,随后又看着冯拾音,想了想还是说:“我知道你不怕,可是我怕了。”
冯拾音愣住,愤然冲上头的怒气一瞬都被浇灭了。他没吭声,大伙也都沉默下来,等到张信的电话过来,围船都往后撤退,让阮蔚的游轮先行离开。
他们离开半小时后,周褚阳又接到张信的电话。
“我实在没有想到,当初在西点军校那么出名有血性的男人,今天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走罪犯。”张信冷冷地讥笑,“想当初在纽约,要和你交个朋友都难,谁能想到如今在这里较量了一回。”
“不要废话,告诉我她在哪里。”
张信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应该知道,你最大的敌人不是我们吧?是那个人把温敬带走了,他们现在应该在番禺坝下的渔村里,你可以去找找看。”
电话挂断后,指挥官重新分配任务,一部分人继续追踪阮蔚和张信的下落,一部分人去番禺坝找温敬。
冯拾音跟着周褚阳一起上岸,急声问道:“是那个外兵带走了温敬?”
“嗯。”
冯拾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又有点捉摸不透:“张信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我猜他们内部应该出现了分裂,张信想借我们的手铲除那个人。”周褚阳微微蹙眉,“张信以前是警察,有反侦察能力,追踪他的下落不容易,所以我们只能赌,温敬是真的在番禺坝。”
“你真的相信她还活着?”冯拾音又泼了盆冷水,毫无意外被旁边的男人阴森地扫了一眼。
他立马投降:“好好,我不该说这种丧气话,现在怎么办?”
周褚阳突然站住,沉吟道:“你能跟住人吗?”
“我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冯拾音傲娇地横他一眼。
“跟得住张信吗?”
冯拾音撇撇嘴:“如果他没你厉害的话,可以试试,想当初我可是一路跟着你从A市到B市的。”
“那你悄悄地跟他,中途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露面,听我电话行动。”
“行。”冯拾音摩拳擦掌,“老子这回一定要把他们都逮住,当猴儿好好耍耍,气死老子了!”
两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周褚阳上了车,刚要发动,车窗就被敲响。温时琛站在外面,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但即便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两个人还是说了会儿话。
“我也相信温敬不会有事。”温时琛双手抄在口袋里,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石滩,“我同样相信她的眼光,她说不会错那就不会错。”
周褚阳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低飞过几只海鸟,海的尽头渐渐被染上红霞的光辉,整片蓝色水域遍布温柔。
已经过去将近三十个小时了。
他实在无心看风景,扶着方向盘低声说:“她不会错。”
“可是生活会错。在遇见你之前,她从未受过这么多苦,一直过得很好,也不会有任何生命威胁。而你走着的这条路,也是你将践行一生的信仰。你无法给她安宁的未来,而她还需要承受原本可以避开的一世的孤独。”温时琛由衷钦佩面前这个男人,但他知道爱情不仅仅只是信仰,更多的是生活。
生活才是驯兽师,里面的男女都是兽,最终的结果都是被驯得服服帖帖的。要想少受一些罪,身上少些伤口,从一开始就得听话,就得认命。
温敬不会错,但她不认命,她必将承受大半辈子难以宣之于口的苦。温时琛绝对不会同意:“这件事结束后,找个机会离开她吧。”
“好。”周褚阳揉了揉胃,又在方向盘上趴了会儿,随后抹了把脸,再次嗫嚅,“好。”
11.“周褚阳,好久不见,我终于还是让你来到我的游戏世界了!”
话音落地,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四处挥扫。大厅里的病人都被吓到了,纷纷逃窜。他趁机跳上一张椅子,挟持住温敬,刀口对着周褚阳大喊:“别过来!”
周褚阳将吓得瘫软在地上的老人拉到身后去,挡在裴西的刀前。
“放了她,我不过来。”
裴西大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他瞪大眼睛,紧紧勒着温敬的脖子,他站得高,几乎将她提得离开了地面,温敬不适地急喘,死死拦着他的手臂,给自己留下呼吸的空隙。
似乎察觉到她很痛苦,裴西往后退了一步,跳下椅子,附在她耳边轻笑:“不是说这个男人很爱你吗?那我帮你看看,他到底有多爱你!”
“不要!”温敬压着声音低吼,因为挣扎她的呼吸再次被箍紧,她猛地抽动起来。
周褚阳冲上前制止裴西:“你放开她!我都听你的!”
“行啊,现在立刻趴在地上。”裴西疯狂大笑着,“围绕这个大厅爬一圈。”
周褚阳没动,裴西又立刻大喊:“怎么?爬不了?你不是很爱这个女人吗?连这个都做不了?”他手臂稍稍收紧,温敬整张脸都因压力而皱缩,痛苦地皱紧眉头。可她还是看着面前的男人,拼命地摇头,奋力摇头。
她红着眼,挣扎在窒息的边缘,仍旧摇头。
周褚阳举起手,一条腿屈膝,碰在地上,另一条腿随即也跟着跪在地上,然后他慢慢俯身,将整个腰都弯成了弓形。
温敬尖声大叫:“不要!不要……”
整个大厅的病人都退到了走廊里,许多好事之人还在偷偷地观望,他们将这一出视作情爱的戏码,却不懂其中的生死较量。保安一边拦着人,一边拉出警戒线,隔出安全距离,却不敢靠近。
温敬流着眼泪看着他们,她试图向他们求救,可那些人全当看不见。
地上的黑影已经爬过了一排椅子,正爬向另外一排,他重复着简单的动作,爬完一排后总要看看她,再低下头,继续朝前爬。
温敬哭得喘不过气来,她整张脸通红,却死死忍着,瞪着地上的人。
一圈爬完,周褚阳重新站在裴西面前:“放了她。”
“行啊,你再做一件事。”裴西得意地勾了勾唇,“看看她在你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他换了个姿势,松开手臂,转而掐住温敬脖子的大动脉。
裴西将匕首扔在地上:“捡起来,把刀口对向自己。不要耍花样,你应该知道我不怕死,但你应该怕我手里这个女人死吧。”
周褚阳点点头:“你别伤害她。”
他把匕首捡了起来,握住手柄,刀口横对着胸口。
温敬似乎猜到了裴西要让他做什么,紧紧地捏住拳头,她看着周褚阳,冷静地说:“我不准你这么做,你听到了吗?我不准你这么做!”
周褚阳恍若未闻,在裴西说“第一刀插大腿”后,他举起匕首,将刀口对着大腿狠狠刺入,鲜血刺啦一下横溅出来。
不远处的围观群众中有人尖叫了一声,保安当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推搡着众人说:“快……快报警!”
温敬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忍着泪,死死地盯着他。
裴西说:“我没想到,你的命会这样结束在一个女人手上。”他指了指手臂的位置,周褚阳的第二刀就插进了自己的左臂里。
“不要!”温敬双眼充血地大喊,“周褚阳,不要……你不要再听他的,他疯了,你也跟着他疯吗?我求求你,不要……不要……”
裴西毫无感觉,冷漠地说:“最后一刀,小腹。”
周褚阳犹豫了片刻。
“怎么?下不去手了?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的命就会没了,所以舍不得?”裴西讥讽地扫视温敬,“看看你选的男人,只能为你受得住两刀,连命都豁不出去,他凭什么爱你呢?他有什么资格爱你?他和他的那些老同学一样,一个个都是虚有其表,呵……”
“闭嘴。”温敬低下头,张口咬住裴西的手指,她咬得满口都是血,裴西却岿然不动。他似乎就是在给她这样的机会,一只手伤了,还能换另一只手继续挟制她。
“看吧,你咬得我全身是血,我都不会吭一声的。可这个男人……他没这个胆子,他不敢为你去死。”
温敬根本不理会他,她的目光一直在周褚阳身上。
那两刀都很深,他的手臂和腿还在不停地流血。温敬咬着牙,一动不动地看他,他却忽然笑了笑。
她顿时像发了疯的小兽,疯狂地挣脱裴西的束缚,她尖声痛哭:“周褚阳!你敢这么做的话,你要是敢这么做的话……”
话音未落,一刀横入腹中,溅出来一地的血。
他下肢无力支撑,一下子摔跌在地上,匕首还插在腹中。
人群中终于骚动起来,保安壮着胆子冲过来,裴西当即拎着温敬朝外跑,温敬拼命地推打他,不停地挣扎,她不甘地回头,她一直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眼里的红血丝好像能吃人一样,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
她被拽出了很远,头却一直看着后方。
渔村多是横七竖八的小街道,到处都有鱼市,他们一路跑过,惊起了无数骂声。裴西不管不顾地朝前跑,死死拽住温敬,不管她怎么挣扎和拖累他,他都不放手。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们来到渔村最大的集市,这里几乎每家店铺周围都有四条路,大大小小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堆砌在一起,走进一条巷子,就会有前后左右数不清的巷子摆在眼前,还有几个孩子在里面捉迷藏。
大概也是不熟悉地形,温敬跟着裴西在里面绕了很久都没绕出去。考虑到这里地形的复杂性,他竟然放松戒备,带着她在里面随便乱逛。
冯拾音的电话来得及时,接电话的是实施急救的医生。
“你是他的朋友吗?对,他中了三刀,流了很多血,唉……你这朋友是干什么的?怎么那么拼,都倒在地上了还往外面爬,真是怪让人……行行,不说废话了,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小腹那一刀避开了要害。什么?你要跟他说话?不行,病人刚刚包扎完,还在昏睡……”
话没说完,一只手伸过来,将电话抢了过去。
周褚阳脸色苍白地支起一只手,拿起床边的水灌了一大口,低声说:“没事,你在哪里?”
“我按照你的吩咐,故意暴露踪迹,让张信知道有人在跟踪他,还沿途设计了下路线,故意把他引到渔村最大的集市里去了。可一进去我就被绕晕了,又不敢靠得太近,所以……”
冯拾音垂头丧气地大骂了声。
“他以前是刑侦队的队长,有十几年从业生涯,你能跟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周褚阳扶着床边,用了点力气坐起来,伤口撕裂了,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冯拾音察觉到不对劲,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把集市所有出口都封闭起来。”
“抓张信?那温敬呢?”
他示意医生把他的衣服拿过来,医生不肯,他阴狠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后在柜子里翻出来羽绒服,随便套在身上。
“我只能赌这一次了。”
“什么意思?”
周褚阳没吭声,大步踉跄着朝外面走,他在来的路上经过那个市集,从裴西离开的方向判定他们应该要经过市集。他相信和温敬的默契,她会将那个男人留在迷宫里,一直等着他。
“别问了,按我说的做,把里面的人都悄悄疏散。”他走了几步,伤口处已经红透了。医生追上来,拿着绷带又给他缠了几圈,喂他吃了几粒药。
“这里是番禺坝最近的救护站,条件不如市区的大医院好,但你要是不行了,还得先到这里来。”医生叹了口气,握着他的肩头轻按了下,“年轻人,别躺着过来。”
周褚阳笑了笑,医生又问:“那个女人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了很远,闷闷地说了句:“嗯,这辈子就她了。”
温敬和裴西第三次回到之前经过的鱼丸铺子,裴西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打量了身边的女人一眼。
“你在跟我玩捉迷藏?”他蓝色的瞳孔深幽幽地盯着她。
温敬平静地回视他:“不如说是我们都在玩捉迷藏?”
“哦?倒挺有意思,可以试试。”他来了兴趣,指着鱼丸铺子独特的旗帜说,“不如我们分开走,如果你走出去了,我认输;如果你还回到这个位置,就在这里等我。”
“你认为我会傻到在这里等你吗?”
裴西玩味地勾起嘴角:“那不如换个说法,你觉得你能出得去?只要出不去,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温敬深吸一口气:“好啊,那试试看。”她说完转头就走,裴西却忽然上前拽住她。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强迫自己冷静地回头,却不意外地碰上他深藏不露的眼眸。
“好吧,我承认我不太放心让你离开我身边,特殊时期,还是不要玩得太过分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来考验你和我的默契,你说对吗?”他不由分说,强行拉着她继续穿梭在这个复杂的鱼市里。
一个小时后,他们又来到先前的鱼丸铺子,却发现原先这个位置的摊主都收摊了,没有一家店铺还开着门。裴西当即意识到这里被管制了,急忙拉着温敬重新返回还没有封锁的区域。他们跑得急,没注意前面的路,一不小心和人硬生生地撞上了。
温敬吃痛低呼了声,一抬头看见对方,惊喜地露出笑容:“泾川!”
还真的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张信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裴西,两拨人迎面相遇,又各自心怀鬼胎。
裴西不傻,知道周褚阳能这么快追到番禺坝,一定是他先前告诉阮蔚行踪的时候,反被他们出卖了。
他阴森森地盯着阮蔚,原本白皙的脸颊更显雪白,只有一双唇红艳艳的:“阮蔚,你忘记我对你的教导了,忘记自己的深仇大恨了,是吗?”
阮蔚害怕地往后瑟缩,想要躲到张信身后,可无奈这个男人根本不为所动,犹自在权衡形势。
裴西又说:“你们不会以为实验成功了,就能取代我吧?”似乎是猜到他们的背叛想法,他轻笑起来,“你们当真以为我是傻的吗?”
他随即从怀里掏出一瓶液体,朝他们晃了晃,“当初在鹤山带走的实验成果早就在我手里,我早就找人研究出来了,真正的病原体现在就在我手上,你们研究的那是什么?呵,不过是普通毒素罢了……”
张信不敢相信,瞪大眼睛看着顾泾川:“是不是?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顾泾川却微笑着朝温敬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你不说!”张信怒不可遏,冲上去对着顾泾川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温敬见状赶紧冲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张信考虑到身后还有人,及时收手,谁料阮蔚却又突然发疯,朝着温敬扑过去。
她疯狂地叫嚣着,抓着温敬的头发,她仿佛已经到了精神的临界点,根本不管不顾,只想要温敬死,她不停地捶打着温敬,而温敬只护着身下的顾泾川。
“够了!”裴西怒吼,走过去一脚将阮蔚踹开,“谁允许你打她了?”
阮蔚抹了把嘴角的血,冷笑道:“我陪了你四年,四年!如今你却为了一个女人把我随便丢弃,裴西,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裴西好像听了一个笑话,勾起唇角:“良心是什么,你有吗?”见阮蔚不甘心,他大步上前,揪住她的头发,“这样吧,我再告诉你一件没有良心的事。你的未婚夫不是温敬害死的,是我……”
“你说什么?”阮蔚摇头,“不可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的未婚夫是我害死的。”当时他被炸伤了脸,捂着伤口跑走,正好看见倒在地上的温敬。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当时温敬已经昏倒了,有几个不要命的流浪汉想欺负她,你的未婚夫挣扎着去救她,却被那些流浪汉合伙弄死了,他们手上有刀,也有棍子,总之新奇的花样很多,我跟他们说如果不弄死你的未婚夫,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他们送进监狱。所以他们发了疯地要弄死你的未婚夫,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我真是佩服这些家伙,又有贼心又有贼胆,他们弄死了你的未婚夫,竟然还想欺负温敬,也想弄死我这个目击者。”
裴西说到这里,斜斜扫了温敬一眼。
“不过我们都很幸运,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跑过来了,是方志山父子。那老头也是个有血性的,扑上来就对那些流浪汉一顿打,那些家伙估计被吓怕了,又怕事情败露,就逃跑了。”
“然后呢?”
温敬根本不知道在那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知道曾经有人为了保护她而被活生生地打死。她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见裴西还那样无所谓地笑着,她红着眼大吼,“然后呢,方志山的爸爸怎么会死的?”
“呵,谁知道呢,竟然有个真的不怕死的流浪汉又跑回来了,方志山的老爹把他抓了起来,说要报警。他还把我们都带到了最近的麦当劳里,当时里面有一些人被炸晕了,有一些人被炸死了。我们躲在吧台下,想等爆炸过去,谁知道方老头突然又教训起他儿子,方志山也是个窝囊废,怎么被打骂都一声不吭,直到那个流浪汉不知道从哪里抓起一个叉子。”
裴西丧心病狂地大笑着:“方老头被叉子捅了好几下都没死,见方志山无动于衷,骂得更凶,方志山大概是被激怒到了极点,拿着把凳子冲上去对他老爹狠狠砸了几下,这回流浪汉是真的吓怕了,想要跑,可谁又能让他跑掉呢,于是我就跟方志山合伙把他和方老头一块扔了出去,然后看着他们……‘嘭’的一声,被炸得焦黑薄脆。”
所以当时的三具尸体,除去阮蔚的未婚夫和方志山的父亲之外,还有一个就是流浪汉。
温敬能够想象到当时那个场面,强忍住冲上喉咙口的酸腐气,却怎么也没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顾泾川反过来拍她的后背,替她顺着气。
“那冯拾音呢?为什么把他也牵扯进来?”她强撑着问。
“他?只是凑巧在检查伤员的时候看到了他身上的录取证书,原来又是一个为西点军校来的。你知道的,我厌恶像周褚阳一样的华人,所以我将他说成了你的帮手,是你们一起把阮蔚的未婚夫弄死的。”
裴西耸耸肩,继续漫不经心地说:“我看方志山敢杀他老爹,还有点男人的气性,就唆使他跟我一起合作。他是有精神病的,随便戳个弱点就能陪我玩命,老实说,这几年他真的帮了我不少。”
阮蔚跪倒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那我呢?这几年你对我温情有加,关怀备至,难道都是利用吗?”
“如果你没有钱,没有那股让男人相惜的可怜劲,没有这张脸蛋,我又能利用到你什么?”裴西毫不留情地说。
温敬一下子明白了这场布局的巧合性,其实没有巧合,一切都是刻意安排。
在阮蔚的心里,她和冯拾音都是她的仇人,而周褚阳是裴西的仇恨对象。他们用一个928工程把他们都聚到一起,实现慢慢折磨和报复的快感。事实上,真正怀抱仇恨的只有裴西,可怜的是被父子感情蒙了眼睛的方志山,和在爱情里一直守不到结果的阮蔚。
这四年里,裴西一直致力于研究病毒实验,他在多个国家进行过多次实验,利用方志山的经济基础和阮蔚的人脉,实现自己的宏图大业。
他再次看这个拿捏在掌心的病原体,狂放大笑:“整个世界都将臣服于我,我要让当初欺辱我、看低我、嘲讽我的,都彻彻底底地奉我为上帝!”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信见他高举液体瓶,忽然扑上前跟他撕抢,裴西一个横踢直接将他踹开,冷冷问:“你是不想拿到钱了?”
张信瞪大眼睛:“你还愿意和我分?”
“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裴西弯起唇,指着偷偷拿起了匕首的阮蔚说,“替我杀了她,这笔钱分你一半。”
张信将信将疑:“你不骗我?”
“我何必骗你?我根本不缺钱,我只要这世界向我臣服!”
张信看他又陷进自己的幻想里,赔着笑说:“好好!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一定要让过去那些瞧不上你的人向你跪地求饶,要让曾经背叛你的人不得好死。”
他一把按住阮蔚的手臂,从她怀里抽出匕首,对着她的胸口狠狠插下……
顾泾川准确无误地捂着温敬的眼睛。
一声嘶吼从张信嘴中溢出。
他面目狰狞地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的小腹竟然出现一把匕首,比他的动作更快更狠更准。
“你说得不错,背叛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他猛地抬头,只见裴西正拿着一块帕子擦手。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如果动作可以定格,每一帧画面中的他都将散发着嗜血的气息,蓝色眼瞳冷静绝美,越是残忍,越是处变不惊。
张信就在这异样诡异的画面中倒了下去。
温敬已经感知不到害怕了,她出了一身冷汗,绵软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顾泾川一直握着她的手,虚托住她的后背,支撑着她。可他已经几个小时没有吃药了,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脸上也泛起异样的潮红,他紧紧捏着温敬的手。温敬察觉到了,着急地询问:“泾川,你怎么了?你还撑得住吗?”
阮蔚扔过来一个药瓶:“给他吃药。”
温敬也不管了,赶紧喂了顾泾川,谁知他刚咽下去就失去了知觉。温敬紧张地叫了他几声,阮蔚说:“没事,他应该是晕过去了。”
她不放心,又贴着他胸口听呼吸,确定他气息平稳后才稍微松了口气,靠在墙上抹了把脸上的汗。她感谢地看了眼阮蔚,后者却冷漠地回避了过去。
阮蔚根本毫不同情张信的死,也不对这个男人的临阵倒戈感觉到一丝失望,她真正依附的是这个在她面前杀人的男人,她想到这些年他对她的脉脉温情,始终难以想象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看着裴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声问他:“你爱过我吗?”
不出所料,裴西嘲讽地扫了她一眼。
“呵,我真是傻,真是傻……我竟然会对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抱有幻想……”
下一秒,阮蔚拔出张信小腹中的匕首,朝裴西直直地刺了过去,她一下子就被甩在墙上。裴西踹了她两脚,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他想将她扔到垃圾堆里,腿却突然被一股重力拉扯,让他动弹不得。
他垂下眼睛,满目不忍:“不要拉我,温敬,你不该是这样的姿态。”
温敬根本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她只能死死地抓住他的脚,双目通红地看着他:“放了她,放了她,我求求你放了她吧。”
裴西不为所动,脚下使力,要将她甩开,她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他无可奈何,只得松手。
“你不止聪明,还有多余的同情心。温敬,这不是成大事者应该有的。”他蹲下身,轻柔抚摸温敬的脸颊,手指按住她的唇揉了揉,残存的血迹立即将她的唇染成鲜艳的红色。
他双目惊喜地盯着那双红唇,在一股强大的欲望驱使下,他俯下身噙住她的唇,狠狠吮吸了一口。他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眼底浮现出透明的光泽,他捧起她的下颌,逐步深入,谁知刚撬开她的牙关,就被她狠狠咬了一口。
他根本不为所动,揪住温敬的衣领疯狂撕扯。阮蔚从后面扑上来拉他,却被他反手一推,重重撞击在墙上。他随即迫不及待地低下身子,紧紧压着温敬的手,不让她有一丝反抗的余地。他舔舐温敬白皙光滑的脖子,抚摸她柔软的腰肢。
温敬弓起双腿,用尽全身力气踢了他一脚,他来不及吃痛大喊,一巴掌立马朝她挥过来。温敬紧紧闭起眼睛,然而疼痛却没有如预期那般降临。
黑暗中疾风横扫,她听见几声剧烈的撞击。
她缓慢睁开眼睛,一双手却又重新覆上,挡住她的视线。她的手臂被人拉住,轻轻一带,撞上一个宽阔有力的胸膛。
熟悉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
“温敬……”他叫她的名字,一遍遍叫着,紧紧拥住她,以热泪,以惊颤。温敬也哭了,她泪流满面,心甘情愿。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我一定会等到你……”
一声枪响,贯穿四通八达的深巷,惊得鸟雀扑棱飞起。
不远处人声渐沸。
这个男人忽然吻住她的唇,与她热烈交缠,与她相忘于野。
她在心里给出了答案。
爱着这个男人,她永远都不会错。
冯拾音推开门,这间破厂房里的屋子,他们有一阵子没住了,还好走的时候窗户留了缝,房间里虽然有发霉的味道,但到底还没酸臭。他吹了口房梁上落下的灰,捂着鼻子从桌子下拉出一条长凳,用没穿的短袖擦了擦。
他又把窗户推开通风,将桌子抹了一遍,收拾掉房间里的垃圾,拍着老旧的橱柜吓走老鼠,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池打了盆水回来,把凳子齐整地摆在桌子旁边。
周褚阳一进来,冯拾音就拉着他坐到凳子上。
“我技术还行,给你收拾收拾。”冯拾音把剃须刀拿出来,像模像样地对着自己的下巴推了两下,“是不是挺熟练的?”
“嗯。”周褚阳点点头,把自己放心地交给他。
“我跟你说,之前在军校,我们那一个班的男生头都是我剪的。”
“都是板寸?”
冯拾音凑合着窗户玻璃看了眼,他头发长长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他又垂下眼睛看面前这个男人,帅是挺帅,就是头发都挡住眼睛了,煞威风。
他舔舔唇:“要不我也给你剪个板寸吧,有精神,能年轻好几岁,办事也利索。”
“好。”周褚阳眯着眼睛笑了。
中午阳光很好,周褚阳坐在对窗的桌前,闭着眼睛,厚密的睫毛从眼皮下延伸出来,如此安静,又如此硬朗。冯拾音忍住鼻头的酸涩,假装流鼻涕狠吸了次,碰碰他的睫毛,嫌弃地说:“你身上没有一块不是硬的,连睫毛都这么硬,不知道温敬怎么会喜欢你。”
话是这么说,他眼底却又饱含羡慕。
周褚阳不吭声,这么多天的追捕已经让他非常疲惫,他好像坐着随时能睡着。冯拾音三两下就给他把头发都剪了,用剃须刀替他推头。
“你舍得吗?”剪好头发后他将镜子对准周褚阳,见后者还闭着眼,他又说了句,“你肯定舍不得。”
周褚阳缓慢地睁开眼睛,镜子中的男人果然变成了小平头,发际被推得很整齐,看得出来理头发的人的用心。
他的眼睛直视着镜子里的男人,许是没看过这样完整的自己,又许是从未认真审视过自己,他觉得镜子里的男人有点陌生,并不像他。
他努力弯了弯唇角,冯拾音赶紧将一块毛巾搁在镜子上,挡住他的脸。
“你还是别照了吧,跟往常一样就挺好,看你刚刚笑得跟哭一样。”冯拾音又弯下腰,替他刮胡子。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冯拾音又念叨,“只有这一个选择吗?”
周褚阳视线下垂:“裴西还在逃,他手上有病原体,除了抓住他,我没有其他选择。”
“该死的家伙,就跟病毒一样,明明中了枪却还是让他跑了!”冯拾音一想到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当日明明堵住了所有出口,守了一天一夜,谁知道裴西竟然没有跑,躲藏在一个地方避过了所有检查。
不得不承认,裴西是一个有力的对手。
冯拾音哼了声:“他跟你约好了吗?”
“嗯,只有我和他。”
“约在哪里了?”
周褚阳吃痛地往后瑟缩了下,冯拾音立马回过神来,因为他的分心,这个男人的下巴被他弄出了一条小口,他立即拿东西来擦。
周褚阳挡住他的动作:“没事。”他随便抹了下血迹,“约在哪儿我就不告诉你了,你也别再问。”
“行吧。”冯拾音不甘心地唔了声,看他下巴也挺干净的了,把剃须刀往旁边一扔,从盆里拎出一条毛巾丢给他,“擦擦脸吧。”
周褚阳看着毛巾没接,冯拾音轻蔑地扫他一眼,又打开柜子,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套衣服。
“别看这衣服简单啊,我告诉你,这可是少女杀手的标配。白衬衫牛仔裤,花了我大半个月工资呢,都是按照你的码买的,快换上试试。”
周褚阳爽声笑了,倒也二话没说,直接换上了,外面套着的依旧是温敬给他买的羽绒服。
冯拾音别扭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嘴巴发酸:“的确是够帅的。”
“答应我的,别忘了。”
“不敢忘。”冯拾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我始终都欠温敬一次,这次就当还了。”
他说欠,那就是真的欠了。
就在渔村的市场里,当他们封住所有出口,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找到温敬一行可能所在的位置时,其实比他们最后出现的时间要早一些。
当时他们正好看到裴西杀张信的那一幕。
而就在裴西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垃圾堆后面,还有四个人没来得及疏散。他们偷偷报了警,也和外面的指挥官联系上了,为了避免裴西冲动,牵扯到不必要的死亡,指挥官下令不得贸然行事,还严禁周褚阳行动。
所以当时顾泾川晕厥,裴西拎着阮蔚要丢到垃圾堆里,温敬跪在地上求裴西,甚至裴西吻她,每一个场景他们都能看到。
冯拾音说:“要不是我用枪顶着自己的头,你早该冲过去了。”周褚阳低下头,回忆起当天的场景,有什么东西好像在心口热烈流淌。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当裴西吻住温敬,当她的目光穿过长长的甬道,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时,那堵横在他们面前的墙仿佛已经成为虚设。那一刻,周褚阳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个连腰都没弯过的男人朝地上一跪,狠狠地栽了跟头,身上的伤口全部崩裂了,血几乎是从绷带里激射出来。
冯拾音亲眼见到他们夹缝中滋生的爱情。
他眼底曾流过热泪。
那一刻,他知道千万人都无法再阻拦那个男人。
冯拾音醒过神来,拿起毛巾擦了擦脸,闷声说:“我再问句废话,你后悔爱上温敬吗?”
周褚阳没当废话处理,展开眉眼笑了起来。
“我只爱过她。”
到老到死,都只有这一个结果。
冯拾音点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推了他一把。周褚阳说:“我先走了。”
“嗯,快去吧,温敬在等你。”冯拾音没跟他一起,端着盆和他反方向走,把水倒在池子里,扭开水龙头。
他掬了一把冷水,把脸埋在掌心里,低声咒骂:“第一次整这么周正,竟然是为了去跟心爱的女人告别。周褚阳,有你的,你个傻帽玩意。”
温敬看了眼墙上的钟,一个小时内,她已经看了不下二十次。温老爷子和温崇言都当作没看见,自顾自地下棋,两人都心不在焉,自然是下了一盘烂棋。
温时琛左右看看,在温敬又一次看时间后说:“去吧。”
温敬喜上眉梢,来不及跟他们打招呼,飞快地冲了出去。有司机送她离开老宅,到了西苑公寓楼下,她迫不及待地下车。隔得老远,就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男人。
她的心情忽然又变得微妙了,她不再急切,不再盲目,她轻柔地踩着石头小径,一步步沉甸甸地朝他走过去。
听见声音,他缓慢回过头来。
温敬愣在原地。
他剪了头发,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他那双沉静幽深的眸子依旧藏于眼睫下,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眼角细长的纹路。刀锋裹着眉宇,鬓角沾着细雪,那张脸好像更帅了,也更加硬朗了。
他朝她伸手,温敬飞快地跑过去,钻进他怀里。
“今天这么讲究?”
“冯拾音安排的,多谢你送给他的烟。”他随便找了个由头。
温敬点点头,摸他光滑的下巴:“弄这么帅,我都不习惯了,也会舍不得的。”
周褚阳摸摸她的脸颊,温敬吸了吸鼻头,含笑说:“下雪了,我们回家吧。”
两个人难得都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出去玩,她想来想去还是把他带家里去了。之前做了改装,萧紫听说最近挺流行电影墙,就让设计师给她做了一个,但她一次都没体验过。
家里有一些从公馆里带过来的老碟,温敬翻翻找找,还是挑了部看烂的《罗马假日》,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了一个下午。
一部很浪漫的爱情故事。
If I were dead and buried and I heard your voice,be neath the sod my heart of dust would still rejoice.
若是我死去,眠于地下,但只要听见你的声音,即便在青草之下,我那已化为泥土的心也会欣慰的。
温敬一直没说话,看到感人至深的地方默默地红了眼,怕他发现,猫着身子靠在他肩头,时不时地蹭一下,蹭得周褚阳浑身发热。
后来两个人干脆不看电影了,抱在一起说话。
周褚阳问:“都准备好了吗?”
“嗯,美国那边的医生都已经联系上了,定的是明天的机票,到了那边泾川就可以立即治疗。他母亲的精神状态不好,这次不随行了,他爸爸要留下来照顾他妈妈,所以我得去照顾他。”
温敬停顿了会儿又说,“泾川一定能康复起来。”
“嗯。”他双手兜住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你在纽约生活了很久?”
“有好多年,不过纽约州太大了,我从来没见过你。有时候想想,我挺感激裴西的,如果不是他,我们或许不能相遇,只是这代价有些大。”她被捏得痒,身子动了两下,完全没有作用,干脆就抓住他的手。
周褚阳翻个身,将她转过来对着自己。
“没有他,我们也会相遇的。”他沉声说。
“你这么笃定?”
“嗯。”
温敬笑了,她捧着他的脸眯着眼睛笑:“其实我也相信,没有他,我们也会相遇的。”
“为什么?”他弯下腰,凑近她。
她直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拒绝命运。”
如果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一场不可言传的劫难,她愿意为他沉默至死。
温敬从后面揽住他的背,沿着肩胛骨一寸寸朝下抚摸,她的动作太大胆,挑得男人喘起粗气。周褚阳及时地挡住她的手臂,俯下身,全身的细胞仿佛都在笑。
“你想做什么?”
“伤都好了吗?我来验验。”温敬用腿勾住他的腰,轻轻地笑出声来。他追随着她的目光,紧紧抿着的唇溢出一声愉悦的闷哼。
“嗯,没好也能验。”他探身进去,握住一片温暖。
温敬在他的动作中找到小腹那道疤,轻轻笑了:“这么多痕迹在你身上,你还能忘吗?你忘不了我了。”
周褚阳嗓子发热,如同火烧一般,他将滚热的泪咽下去,一遍遍在浑浊的意识中挣扎清醒,然后准确无疑地给出答案。
“温敬,忘不了,到死也忘不了。”
一整夜欢愉,温敬贪睡到中午,醒来时旁边已经没人了,她恍恍惚惚地推开洗手间的门,又走到阳台,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眼睛都发酸了,以为他不辞而别,他却突然端着两碗面从厨房里出来。
“洗把脸过来吃饭。”他放下面条后,看她还站在那里,又走过来拉她的手,“温敬,吃饭了。”
他说得太温柔,温敬没忍住掉了眼泪。她果断冲进房间里,关上洗手间的门,捧着水洗了好一会儿,对着镜子见眼睛红彤彤的,还不如不洗,可也不能耗下去,随便扑了点粉遮住眼睛的肿,这才慢吞吞地挪出去。
周褚阳果然坐在桌子边,也没有先吃,等着她。
温敬坐过去,两个人安安静静吃了顿饭,他难得没有像以前那样飞快地吃,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放慢了速度,他吃得很慢很慢。
温敬没有胃口,一小口要咽好半天。
周褚阳看她吃得艰难,索性把筷子从她手里拿出来,轻声说:“别吃了。”
“嗯。”她点点头,视线一直下垂着,盯着桌面看。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吃完了,把碗送到厨房去,洗干净了放好,重新走出来。
温敬不得不抬头看他:“我送你下楼。”
“好。”他笑笑,走过来拉她的手。
出了门,到电梯口,从十七层下去一分钟不到,两个人已经站在楼下。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温敬咬住唇,拼命忍住眼底的酸涩,“你能活着回来吗?”
周褚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看了她很久,她也看着他,比这段注视的时间要久一些,再久一些。直到她忍不住失声红眼:“告诉我,你能活着回来吗?”
细长的眼纹夹着笑,他上前搂住她,轻轻地说:“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们一起晒个太阳,喝口小酒,睡个安生觉,走完这条路吧。”
温敬目送周褚阳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冯拾音出现在她身后。她让他走,跟着周褚阳一起走,他不肯走,什么话也都不肯说。
温敬推了一阵推不动就放弃了,她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冯拾音咳嗽了两声:“知道什么?”
“那天在渔村,我看到了……”她弯起唇,“我看到垃圾堆后面躲着的人了,其中有个老年人已经吓晕过去,她的女儿或者是媳妇一直扶着她的头,不让她倒在外面。”
“所以你才会拼命拉住裴西,不让他去垃圾堆那边?”他的声音有点发堵,“你知道当时我们都在那里?”
“嗯,我知道他在那里,我知道他能看见我,我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我不想他冲出来,我怕他再为了我受伤,可我又有点高兴,只要他还活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还是点点头,轻声笑了,“他现在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冯拾音说完看了温敬一眼,仿佛被看穿,他心虚地低下头。
“你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冯拾音嘟哝了声,抬头又看她一眼,认命地叹了口气,“在去找裴西之前,要经过内部审查。”
“为什么?”
“之前你被阮蔚掳走,他和我偷过巡逻船,还坚持一定要先救你,因为他个人原因做出的决定,数次让罪犯逃跑。这次在渔村,要不是他贸贸然冲出去,裴西也不一定能跑掉。”冯拾音惋惜地说,“他一直都很清楚什么才是正确的决定,但他还是要这么做。”
温敬抿紧嘴唇:“审查的结果会是什么?”
“即便这件事圆满结束,他的前途也会受到影响。”
“是这样。”她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又轻松了些,“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他被除籍,但是我又知道,一旦除了籍,他就不是周褚阳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冯拾音突然很好奇这个答案。
温敬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影,微笑着问:“你看他像什么?”
冯拾音嗅着鼻头,看了看周褚阳,又看看身边的女人,最后别开目光,看着四周的雪。这一场雪可真大啊,下了两天两夜还没停。放眼望去一片白雪皑皑,连松树都穿上了一件雪色的衣裳。
他搓搓手,轻声说:“我觉得挺像雪松的,往那儿一站,个儿高高的,还带着点刺,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近。”他说完自己倒先乐起来,越看越觉得像,又叨了几句,“你觉得像不像?”
没有听到回应,他这才转头看她。
刚刚还微笑着的人此刻却满眼通红,捂着鼻头强忍酸涩。在他眼中,她一直都是个非常冷静,几近于冷漠的女人,现在这模样却有些滑稽,可他笑不出来。
温敬没忍住,低下头,眼泪一滴滴往下砸。
“不是,才不是雪松。”
冯拾音舔舔唇,嘴边的笑像是被吹裂的手,满是皱痕,他轻声问:“为什么?”
她轻轻回答:“要那样笔直地站着,敞亮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想他再承受这样的严寒。”
说不出再见,不肯放弃,却也不舍得再勉强,她往后将站在一个怎样的位置,去面对那样多爱她的人?
温敬低下头,忍住热泪:“我没有选择,我的选择就是尊重他所有的选择。但是你要替我告诉他,我只会妥协一阵子,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但我不会妥协一辈子。”
这样分开的结果,她只会妥协一阵子。
怕冯拾音不能准确传达她的意思,她又重复了一遍,眼神清明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说,可说到一半她又放弃了,回望着早已变成天地间一个黑点的方向,静默站立。
这一刻,她的头发被吹散开来。她仿佛变成了挺拔的雪松,为他笔直站立,为他承受严寒。
她的声音轻轻的,和雪花一样飘下来。
“周褚阳,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故事的结局:
冯拾音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穿着单薄的夹克和牛仔裤,一张脸清瘦干净,瞅着她眉开眼笑。
“十六个多小时,我一分钟没敢停,到这儿才发现真要命的冷。”他搓着手朝她走过来,看了眼门后,“你怎么找到他的?”
温敬抿唇:“他还在睡,我们走走吧。”
“行。”冯拾音把随身的包卸下来,往门口一扔,手抄在口袋里跟在她身后。
几天下来,雪已经消融了许多,但天气依旧不好,广播站里还在提醒村民做好防冻措施,明天可能又要变天。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冯拾音记性好,想了想说:“差不多把方志山抓进监狱里,当时刚从鹤山出来不久,你和他应该在医院休养。”
“不对,时间早了点。”她揉揉脸,提着眼皮子醒神,“我记得出院前两天,裴西来见过我,和我说了一些话,走的时候他和周褚阳迎面相遇。那次我先回了B市,过了一阵子周褚阳回来,其间我曾经打过电话给他,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任何回复,一直到夜里才回过来。”
温敬看着冯拾音:“当时你说他伤口发炎,去医院了,然后跟我说他后天回城,还记得吗?”
“你记性很好。”
“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才想要刻意记起来。那两天你没有跟他在一起?”
“对,我在处理鹤山的后续,他去医院。我以为他伤得很严重,在医院里过了一夜,所以没有联系他。”
她点点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一切都呼之欲出。
那天她在参加阮蔚举办的慈善晚宴之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没有接,过了很久才回过来。她说要去接他,他也不吭声。后来她急了,他才答应。
那夜满城都是雨声,他的声音布满泥泞。
温敬看着地上:“应该是那两天。”
冯拾音舔了舔唇,拉着她停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父亲被谋杀了,在那两天,是裴西下的手。”温敬声音哽咽,递过去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裴西一家人的合照,当时的裴西还是少年的模样,手里拿着西点军校的录取通知书,照片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叉。冯拾音盯着照片看了许久。
“那年除夕你问他想不想家,他给了我这个地址,跟我说让我多替他回来看看他父亲。我一直以为他父亲还活着……没想到,我真的不知道当时他说那话会是这个意思。”
十年间事,满目疮痍。
十年之后,颠簸周转,负重而归。月还是那年月,故乡还是当日离开的故乡,只是父亲的坟头已长满了草。
而他依旧只能沉默。
他们走到村口的泉水眼,冯拾音顺着台阶下去,捞了把水扑在脸上,他狠狠拍了脸两下,好像嫌不够,又把脸伸进泉口里灌了几口水,随后抓着头发瘫坐在地上。
“他什么都没说过。”冯拾音红着眼大喊,“他妈的!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
温敬蹲在他对面,用小树棍搅地上的雪。她的动作很轻很轻,轻到仿佛一粒尘埃被绞进了指尖,都能在手掌与粗棍间留下鲜血淋漓的痕迹。
那些沉重的,不为人知的过去,此刻都刻进了她的骨头里。
“最开始在安阳村,他因为928工程试探过我的身份,跟踪调查过我,说的话也是颠三倒四,没几句真的。后来陈初出事那晚,他让我走,说是求我了。说真的,我没那么害怕过,怕得第二天一早就逃了。后来杰克打电话给我,指责我懦弱,当时我就在想,是呀,我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怎么突然身上就背了一条人命呢?我真的很怕,我怕陈初来找我,我怕陈初不来找我,可我更怕他也跟着去了……我每天晚上做梦都在喊他的名字,清醒的时候靠在床上全身都是湿的,一阵阵冷寒。”
她的语速很慢,最后彻底停下来,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无病无灾,骨子里的确是怕事的,真的想过逃,又明白逃不掉,所以我想那就扛着吧,咬牙扛着,不同任何人说。可是你知道吗?他后来找上门来了……你说吧,这么一个男人找上门了,我能放过他吗?我想,行吧,就这样吧,就他了,有一个人陪我一起扛,这事就不会太难,对吗?
“可是呢,他陪着我扛了这么久,我却没有来看过他父亲一回。”
温敬垂下头,身子佝偻着,仿佛要埋进地底下去。
“冯拾音,咱们都是普通人,对吗?那你说说,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活成那样?”
他活着的真实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温敬真的不知道。
她捂着脸:“他父亲忌日,他回来,却不告诉我。他每天白天很早出门,不知道做些什么,晚上在我睡着之后,又爬墙进来,给他父亲做纸盒子,睡在炉灶后面的草堆里。天气这么冷,也不知道他的腿怎么扛得住的。前几天下大雪,他还去堤坝上帮忙堵了穴口。如果这些我统统都没有发现,或许十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了。”她抬头看着冯拾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
“如果我没发现,我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对吧?”
冯拾音来拉她,拉了一把见她没动,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双手把她抱起来。他拍着她的脸颊,低声说:“温敬,醒醒神,想清楚点,这是你要的结果吗?”
她迷惘地看了他一眼。
“还撑得下去吗?”他问她,“看着我,大声告诉我,还撑得下去吗!”
温敬闭了闭眼,从他怀里退出来,缓慢直起腰。她将乱糟糟的头发都拢到肩后去,摊开双手擦脸,擦了好几回,抬头望着天。
她还很年轻,她这辈子还没有完。
“回去吧,他应该醒了。”
冯拾音一口气憋在胸口,整张脸涨得通红,他拉着温敬不肯松手:“你说吧,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别憋着!放弃也好,撑不下去也好,没有人会怪你。”
“说什么呢?”她问自己,也问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她含笑看他,眉目间平和温柔。
冯拾音一瞬觉得积压了数年的大雾都被风吹散了。
天地间一贫如洗,昔日之黑暗,再无法重现。
11.“这两年你不在,冯拾音一直在帮我打探你的消息。”她拍拍他的左腿,套上裤脚,又到右腿。
“前不久在西点,我知道裴西受了很重的伤,你也是,对吗?”她将裤管套进手里,撑开来往他腿上拉,从小腿经过的时候,她的手指轻柔抚摸在他已经萎缩的部位。
周褚阳及时按住她的手。
“已经好很多了,只是还有点不太习惯,我可以自己来。”
“那行,你自己穿。”
她松开手,站在一旁看他。
周褚阳弯腰,把裤子拉到大腿,支起半边身子,套上腰,又换另外半边。裤子穿好后,他把右腿搬下去,全靠左腿的力量穿鞋,拔了一次鞋跟不成,又拔了一次,还是没成功。
温敬蹲下来帮他。
她把鞋套箍在手上,抬头看他:“你要我帮你吗?”
他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遍,你要我帮你吗?”她咬着牙,“我知道我不帮你,你再多试几次,七次,八次,十次,总该成功的,对吗?可是如果我帮你,一次就能成了。周褚阳,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
他继续默不作声。
温敬一拳头捶在他的大腿上:“你说话呀,说呀!有什么要说的统统都说了!”见他还紧闭牙关,她红着眼继续捶打他的腿,一下又一下。
“说话呀!把你想做的都说出来!”
眼泪不断往下掉,她一边抽噎一边死死盯着他:“你说话呀,要我求你吗?那好,我求你,求你别这样了,别都憋在心里,都说出来。要我走是不是?要跟我分手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活着,这一辈子都不再给我交代了是不是?”
她又一下捶打在他胸口,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一下子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周褚阳喘了口气,抹了把脸,抬头看她,眼睛里遍布红血丝。
“我现在还没全废,以后有可能就全废了。左脚萎缩不明显,但是两三年都未知,必要时得截肢。还有眼睛,最终弱视还是失明,我不清楚,其他的并发症也还不明显。”
他搓了搓脸,深吸一口气,瞳孔放大。
“我和裴西在西点的时候,受到了病毒辐射,虽然没有直接传染,但是病原体变异了。温敬,未来我会变成什么鬼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敢想。”
温敬闭了闭眼,手按在地上,青筋暴起。她忽然收回手,抱在胸口,痛苦地低号了几声。屋子里异样沉默,厨房里还有翻锅铲的声音,又大又突兀。
过了很久,连锅铲的声音都变小了,她还低着头。
周褚阳喊了一声:“温敬,看看我。”
她擦掉鼻涕眼泪,揉揉脸,努力微笑,看进他的眼睛里。她走过一条漫长曲折的羊肠小道,才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而此刻的他,此刻他眼中的自己,并不那么美丽。
“还有吗?还有要说的吗?”
他语调慢沉:“我们之间早该结束了。”
“你一定要这样?如果我说不呢?”
“我会离开。”
“……”
“好,好,我答应你,我可以走,求你别再消失了。就这样吧,在这里平静地生活,活到老。”她认命了,垂下头。
温敬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冯拾音叫了辆三轮车,还是昨天的师傅,把她送到镇上。她在公交站台等了很久,看着一辆辆车出现在她面前,再疾驰而过。到了下午四点多,车站的学生多了起来。
一群初高中生连推带挤地把她逼上了车。
没有位置,她站在学生中间,恍惚意识到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了,难怪这么多学生都赶着回家。
整个车厢里嘈杂一片,全是年轻的面孔,她混在其中格外醒目。她每看向一个人,那个人都会看向她,然后匆匆转移视线。
她挨个看清楚人世间的面孔,抚过深深的发际线,一场浓雾又吹皱黑发红颜。
旁边的学生惊喜喊道:“快看啊,下雪了!”
车到桥口,方向盘开始打转,急速刹车,所有人趴在窗口,还没看清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一辆大货车已经笔直地朝他们撞过来。
天旋地转的瞬间,她感觉这一生到了尽头。
温敬,move on。
温敬,it's over。
……
周褚阳从梦中惊醒,胸腔闷闷地疼,一声惊吼卡在喉咙口里,他的眼眶瞬间湿了。冯拾音坐在天井抽烟,听见声响冲回屋里。
“怎么了?”
“几点了?”
“快天亮了。”冯拾音看着表,把烟递到嘴边,“哦,五点多了。”
周褚阳点点头,抹完头上的汗开始穿衣服。冯拾音靠在柜子上看他,屋内光线很暗,依稀衬出他半张脸的轮廓,下颌紧绷,极度不爽。
冯拾音看他穿得吃力,甩掉烟走过去。
“以后别脱了。”
周褚阳挡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你可以吗?”
他抬头笑了声:“脱个裤子都要人帮,我成什么样了?”
冯拾音摊手,又退回原位。
“在西点找到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不要告诉她,我答应了,但是看起来你并没有放下。”他重新掏出一根烟,快速吸了一口,“来这里之前,我也已经打电话告诉你,温敬都知道了,但是你没有走。”
周褚阳把手机抄进口袋里,一瘸一拐朝外走。
“你根本不想走,你想见她!你心里还有她,分明还爱着她!”
“那又怎样?”他走过冯拾音身边,佝偻着腰,回过头冲他笑,整个人都被墙阴笼罩着。
“你想要她,你还想跟她在一起是不是?为什么要折磨她,折磨你自己?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能怎样?你说我能怎样?我就是舍不得她,就是想见她,我能控制得了吗?可你看看我……”他捶打自己的腿,一拳又一拳毫不留情,“你看我痛吗?我不痛了!我没感觉的……我还能活几年?你说吧,我还能活几年。”
他喘着粗气,转头朝外走。
冯拾音紧紧捏着的拳头逐渐松开,一股子气发泄在桌椅上,狠狠踹了好几下,又跟着他追出去。
“天还没亮,你去哪儿?
“喂……你去哪儿?
“她已经走了,你去哪里找?
“你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行不行?
“说句话,跟我说句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周褚阳猛地停下来。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朝前走。
空旷的天地间洁白如缟,一夜雪后,枝头干净利落。年关至此,该热闹的都热闹起来了,还没热闹起来的也就这样过去了。
他走遍了整个村庄,最后来到周风南家门口。院子的门虚掩着,他停顿了片刻,推开门。
门顶上积雪簌簌往下掉,黑瓦屋墙沉沉发青,整个黑白天地间映着光。
温敬穿着红色的夹袄,皮肤雪白,挥着扫帚在这微光中转过头。
一条羊肠小道铺陈在她的脚下。
那是通往她心里的路吗?
他走过去:“怎么在这里?”
温敬握着扫把:“本来要上车了,碰巧看到你二叔,说有东西要给我,天黑了,就留我住了一晚。”
“他人呢?”
“不清楚,应该还没起。”她又问,“这么早过来,有事啊?”
周褚阳抿嘴:“嗯,找他有点事。”
“那我帮你喊他。”
“不用了,我等他,你忙你的。”他走进正屋,还没坐下,周风南已经提着一条扁担出来。
“你来干什么?我跟你说过的吧,不准你再跨进周家的门一步!你不把我的话当话是吧?”周风南不由分说,一扁担直接朝他后背打过去,“滚,你给我滚!我们周家没有你这样的混账东西!”
周风南撵着他往外推,步子大又稳,几下推搡就把他推倒在院子里。周风南又大步跑回屋里,把礼品都扔出来。
“还有你,带着东西快点走,跟他一起走!”
温敬顾不上一地的礼品,扔了扫帚,跑过去扶起周褚阳。
拉扯间,周褚阳半条腿露在空气中,像条干巴巴的咸鱼干。
周风南瞳孔收缩了下,嗓门顿时小了几个度:“回来这么多天都没来过我这里,现在来做什么?”
“二叔。”他恭敬地喊了声,“我想把家里的房子卖了。”
周风南咬牙:“混账东西!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要动老宅!你就这么缺钱?你就这么着急要动你爹留下的唯一东西?”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在我这里拿到宅基证!”他又拿起扁担,“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打死你信不信!”
温敬连忙阻拦,周风南一扁担又下来,周褚阳立即翻身将她压在地上,咬着牙闷哼了声。
周风南动作没停,又怒气冲冲地给了他几下。他的肩膀逐渐往下,手臂呈弯曲状,弧度越来越小,最终绷不住彻底压下来。
他的手还护在她身上。
周风南却好像没了力气,将扁担往院子里一扔,背着手走回屋里。
温敬缓了好一会儿,在他之前爬起来,又伸手拉了他一把,手臂僵住,她又拉了把,将他拽了起来。他重心不稳晃了几下,温敬赶紧抱着他的腰,让他全部重心靠在她身上。
“还行吗?”
“让我缓缓。”他笑了声,“就这样别动,缓缓就行。”
过了十分钟,他率先朝前走。
温敬扶着他,脚步没有迟疑,她知道这是要回去了。
从前排庄上走过时,有三三两两早起的村民,见着他们两个在雪地里踽踽而行也不作声,装作没看见,从他们身边疾步而过。
温敬抿了抿唇,问:“你二叔……他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我爸去世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我没接。”
“他怪你?”
“嗯,他没有成家,我爸以前对他很照顾,他们兄弟感情很好。可是后来因为我,他们经常争吵。我爸是个老实人,护犊心重,不能听别人说我一点不好,每回都要跟人吵。我二叔就恨我不成器,更恨我不孝顺。”他声音低沉。
温敬迟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什么?”
“你的工作性质。”
“我签过保密协议的。”
“什么都不可以说吗?”
他停下来,摸了摸她的脸颊:“也不是,你不懂……我能说的始终太少,说了还不如不说,知道了也未必好。”
他们回到家,冯拾音不在。天还没彻底放亮,温敬把窗帘全都拉上,也没开灯,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他。
“你还要赶我走吗?”
周褚阳放在膝盖上的手缓慢下滑,攥紧了衣服边角,双腿抵触似的轻轻碰撞,摩擦了几下后终于停滞不动。他整个人低垂着,腰背是一道弯弯的扁担,被压得几乎变形了,却依旧不会断裂。
这是他骨子里最后一口气了。
温敬走过去,在黑暗中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唇、他的下巴。她的手游刃有余,碰触他的每一寸皮肤。
回到最初。
她捧起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找上你的吗?”她轻笑,“怎么总是这个男人坏我的事,过了这么久还是这样。”
他被迫注视着她。
“你听着,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就记住一句话,我不会错。”她吻住他的唇,温柔碾压,“不要低头,不要回头,记住我的话。我选择你,这一生都不会错。”
周褚阳的眼睛又短暂地陷入黑暗,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两把,什么都没碰过,最后他拦腰抱住温敬,将她的双手按在墙上,用劲掐她的腰。
他的目光似燎原的火,凶猛燃烧。
“温敬,适可而止吧!”
“你这男人,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她扭着腰,顶住他的身体。
周褚阳在这一刻失去了光明,他的世界无尽黑暗,却有一双柔软的手在抚摸他的全身,在给予他黑暗中最极致的愉悦。她好像变成了一条水蛇,丰满妖娆,缠住他的腰,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下意识顶胯而上,掐住她丰盈的身体。指间触感真实,欲望疯狂燃烧。
她的身体仿佛淬了毒,无药可解。
“你记住,你活一天,我陪你一天;你活一年,我陪你一年;你活十年,我陪你十年。你活到下一秒,我陪你到下一秒。”
周褚阳笑了。
他眯着眼睛,细长的纹路一直延展到灵魂深处。羊肠小道,乍现温柔。
他吐着热气,挥洒汗水,轻声说:“你还真是,没我不行。”
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他屈从于她的美丽。
他们走向终结的时候,他臣服于她的一切。
温敬被压在湿漉漉的空调被上,手从他的发间穿过,脑子里嗡嗡嗡的,乍现了一片空白。这时,她好像听见不远处的广播里在放一首老歌。
其实我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刺难以安慰。
爱人的心应该没有罪,为何在夜里却一再流泪。
她不自觉笑出了声,紧紧攀住他的后背。她从未如此用力地拥抱过他,周褚阳感受到一股从脚冲上头顶的快感,双臂一软,贴着她的身体趴下来。
他热泪盈眶,伏在她的耳鬓。
“温敬,老天待我不薄。”他沉沉说。
冯拾音临走前,和他们两人各自都有过一场谈话。
“半年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裴西发来的。他问我这世上最让人烦躁的存在是什么。”
不是背井离乡、亲人故去、师友尽负、信仰背离,而是——被一个人如影随形。
这也就罢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披着正义旗帜的影子,竟然想要越过法律底线,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进行裁决。
“虽然最终未遂,但他们每次交手,他都想置裴西于死地,不计任何规则手段。”温敬的手撑住双额,“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冯拾音想到一个可能性,摇了摇头,又瞪着眼睛看她。
“他母亲早逝,父亲是他前半生唯一的支撑,却被裴西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害了。他在长达十年的卧底生活中练就了一身沉默隐忍的本事,却无法磨灭那些扎根在心底深处的伤痛。我问过泾川,他说有可能是创伤后遗症,偶尔会有过激反应。”
冯拾音眼睛眨了下,湿润润的:“创伤后遗症?”他抹了把脸,强努嘴笑,“怎么跟做梦一样的。”
“他最终还是走在正道上,我想他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曾经看过医生,也积极配合过治疗。他能去给他父亲上香,就代表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可是周风南,他二叔对他一直都有误解……”
“他想把老房子卖了,去跟周风南一起住。”温敬坚定地看着前方,“慢慢来吧,都会变好的。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话,总会用行动慢慢做到的。”
“那你呢?”冯拾音眼眶也红了,“会很辛苦。”
“会比他还辛苦吗?”
“……”
“说真的,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这条路他还能走多远。但我的初衷不会变,我希望他倒下来的那一刻,是安息的。”
“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离开这儿吧。”
“我真羡慕他。”
她依旧还是笑。
冯拾音对周褚阳说:“这十年来,你执行过的任务,记录在秘密档案里的一切,都会伴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最终被模糊,周褚阳这个名字不会存在,你的身份职位都不会存在,唯一能证明你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是档案纸的颜色和厚度,以及首页上一个发黄的编号,显示最终状态是已经殉职。”
冯拾音的眼眶未曾干爽过,或许他真正敬佩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在经历了十年的激流勇进后,他仍旧如刀锋一般笔直地站立在最初的位置上。
以热血纵横凉薄现实的天地之间。
希冀黑暗来临得晚一些。
“我想没有人能懂你默片一样的人生,但终有一天,她会懂的。”冯拾音说了句感性的话,倒把自己说笑了,“按照她说的,慢慢来吧,你没什么做不到的。”
周褚阳点头:“我曾经摇摆过,但现在时间不多了,所以不想再浪费。”
“温敬知道吗?”
“我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以前总想不明白,‘生前敞亮,死后清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好像多了一层领悟。”
“说说看。”
“活着的每一天,都渴望堂堂正正对得起国家,这样死后所有的时间,所亲所爱之人,才能因为我的清白而堂堂正正地活着。”冯拾音双脚并拢,脊背挺直,直视他,“到这一步就够了,真的,就够了。”
他眯着眼睛,含住烟。
“温敬只爱过你。”
“我知道。”
“活得久一点。”
“我尽量。”他扶着门槛站立,眼底黑瞎一瞬,又恢复明亮。他紧紧抠住门框,抬头说,“她一个人也能走完这条路,但我还是会努力多陪她一些时间。”
冯拾音点点头,抹了把脸。
“再见了,我的兄弟。”
温敬从后面走过来,和他一起目送冯拾音离开。察觉到他站立的姿态倾斜,她从腋窝下扶住他,轻声笑:“有点冷,手都冻红了,给我捂捂。”
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黑暗再度来袭。
“我们走吧,回屋去?”
“好。”
底下有门槛,他扶着门框跨了一次,撞到脚背。温敬立即回头,看着远处说:“阳光真好,我们先不回去了,你陪我晒会儿太阳吧。”
他正好顺着门槛坐下来。
温敬靠在他肩上。
“你还记得那句话吗?”
“记得。”
“嗯?”
你还能活着回来吗?
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们一起晒个太阳,喝口小酒,睡个安生觉,走完这条路吧……
这是他们一生里最好的日子了。
而我们这一生最明媚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我相信。
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苦,都是在等不善言辞的甜。
终有一天,你会遇见那个人。
以沉默预知所有甘苦。
用信仰支撑未知将来。
从生至死,永不结束。
推荐理由
男主军人职业的特殊性使得他不仅需要时刻面临各种危险,还要忍受别人的非议,甚至给家人和爱人带来致命的打击报复。故事的最后,男主虽然暂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在被病毒辐射后失去了一条腿,眼睛面临失明的风险,但是不知道可以活多久。好在彻底结束了他的特工生涯老天待他不薄,还有女主一直不离不弃地爱着他、陪着他。男主耗费了大半生去践行自己的使命,真正做到了生前清白,死后敞亮。
所谓的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罢了。家国天下,一身戎装,一生责任。身为特工,也许一辈子都要隐忍,至死无名!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军人的隐忍付出、感恩他们的付出!向所有奋战在一线的战士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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