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不知道大家多长时间没有听到过关于低视力群体的消息了，他们才是真正的隐形贫困人口，毕竟低视力严重影响工作能力，大部分人是没有任何收入的。

闭上眼，黑暗降临。即便是周围充斥的声音，也是不可触及的遥远，即便是面对着正午的阳光，也依然不过是一片血红而已。

睁开眼，朦胧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如同雾里看花，无论看向哪个方向，底色都是死亡冰原般的纯白。

医生说还有三天就会好，叫我等待。我的情况和大多数人不同，经常的检查让我对散瞳药剂产生了耐受性，为了让检查结果更准确，才使用了更大量的散瞳药剂。三天之后，一切恢复到检查前的状态。

然而即便是恢复到从前，又能怎样。无论怎样的努力，无论如何的祈祷，依然是看不远，看不清，看不到。百米的距离，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就是另一个世界般的遥远。二十年来从未变过，不影响生活，但是十分影响工作。因为看不远，看不清，常常错过客户，认错领导，更多的时候是被拒绝。因为看不清，常常忽视一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细节，也因此常常被忽视。被忽视，被拒绝，更多的时候是被淘汰，在竞争激烈的今天，在正常人都难以找到工作的现在，我和像我这样的特殊人群注定被疏远，被拒绝，被隔离，渐渐也就习惯了。没有什么好哭诉或者抗争的，一旦被动地习惯了之后，一旦麻木地接受了之后，便开始封闭自己，或者说封闭自己的圈子。

即使是散瞳到什么都看不清楚的今天，我也依然不孤独，因为我认识很多人，很多人也认识我，这些朋友全部都是和我差不多的人，或者比我更坚强，更能面对悲惨境地的人。我和我的朋友们相互鼓励着，相互扶持着，相互影响着，即便自身的状况再怎么糟糕，即便命运再如何无情，总有那么几十个朋友和你一道，摸索着前行在黑暗的道路上。

人，一旦聚集起来，相互搀扶着一起走，就特别容易忘掉恐惧。

因此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也从来没有什么退避消沉的想法，只是渐渐地，有些不安，有些孤独罢了。

我不孤独，但是我们孤独。因为我和我的朋友渐渐形成的一个封闭的圆环。我们依然被某种形式地排斥着，疏远着，隔离着。正如我们参加游泳比赛的时候一样，无论我们自己多么奋力拼搏，得奖之后如何欢欣鼓舞，抬头向观众席上一望，任何时候也不会发现几个人。因为各种原因而饱受残缺之苦的人们啊，似乎被世人刻意地忽略甚至忘却在了角落，被打入另册，成为贴着标签的被刻意疏远的孤独者，无论绝对数量多么庞大都是注定被边缘化的那么一小部分人。渐渐地，被贴着标签过了许多年的我们，也开始对自己的身份安之若泰，社会福利成为理所当然，稍有不顺利就开始怨天尤人。这些都不是什么性格习惯，只是人类的本能而已。

医生说还有三天，三天就会好，只是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我还要去取从云南带回来的照片，还要去商场里看看自己需要的东西。

即便是看不清楚什么，也要整装待发。我不是特别能习惯于让别人去做，而自己无聊地呆在家中的日子。

正午的阳光分外刺眼，尤其是散瞳的状态下简直是一种伤害。带上厚厚的暗色镜片，才可以勉强迈开步子走路，否则一片纯白的世界里，上哪儿找东西南北去？

脚下的路面是灰色的，街上的车流是银灰色的，至少刚刚经过我旁边的三辆车分别是银色的，灰白色的和灰色的，头顶上是是透明色的天空，这就是一个视力不好的人经过散瞳之后的五米世界。

世界的边长，此时只剩下可怜的五米。我们这些人，此时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状况中。我不由地开始思索只有五米的世界，该怎样和正常人的地球接轨。

一边郁闷地想着，一边摸出手机打开导航。低头跟着导航走，不问路人，不理街边的任何小贩，将自己伪装成一名行色匆匆的商务人士，板着脸，加快脚步仿佛自己真是一秒钟几十万上下的大忙人，其实我还有足足一下午的时间用来挥霍。

高大上的外壳打造完毕，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仿佛正在收发着什么足以影响太平洋的文件，其实那不过是导航而已，而且更糟糕的是我根本看不清上面到底显示着着什么，除了一条线和一支表示方向的箭头。

这样的伪装，足够让我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了吧？至少不会受到来自路人的耻笑了吧？这么想着，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

在十字路口，我看不到对面到底是红灯还是绿灯。

视线所及之处，依然是一片流动的灰白色。死气沉沉地如同封存百年的老照片。我不得不转过身，看着自己身后的红灯。就这么背对着将要通过的斑马线，很奇怪不是吗？

我那敏锐的听觉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惊奇和嘲笑，然而半分钟过去了，除了近处汽车引擎忽然提高了调门，什么都没有。

红灯转绿，我旋转过身，故作从容地向对面走去，一切安然，如同这条街的每个午后。

跟着导航走，一般是不会错的，即使有那么点误差，也在五米的范围内。我就这样想着，像往常一样找到了目的地。

转弯，进门，我的身影消失在大街之上，正如每个到达了目的地的人一样。

“您好，要拍照吗？”接待员的声音才耳边响起，听起来像是位小女生，我却还没有把她从模糊的色彩斑斓的背景中区分出来，在我的视野中不过是一整片静止的亮色。我不禁茫然四顾，终于看准了手边一个圆圈状的椅子先坐下来。

“我来取照片。”我低着头说明了来意，随手将单据放在桌子上。

一只不算模糊的手从我眼前拿走了单据，这么近我还是能看清一些东西的——比如她手上仅有的四根指头。

我悚然动容，却又不得不将自己的脸绷紧，设法不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貌似成功了，至少房间了气氛没有什么不详的波动才对。

“您的照片里拍到了许多其他人，需要我做模糊处理吗？可能需要点时间？”美女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必了。”我拒绝了，表现得似乎不太耐烦，实际上，我只是想让自己融入人群而已。我不想让照片里的自己看上去和周围的人大相径庭，更不想在照片中再次感受到那种被隔离在闹市人群中的异样感。

“我只是想让自己融入人群而已。”结账出来，再次置身于洒满阳光的大街之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真的向着波动着的人流走去。

无数人从我的身旁走过，离得近了，也就能分辨出他们身上各色光鲜或者光芒耀眼的衣服，仿佛灰色天地间忽然爆发的色彩洪流。我放慢了脚步，仔细聆听着各种卖手机的广告，毫无目的地乱走着。

更多地人从我身旁经过，我没有停下来。偶尔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却并非清一色的放松和欢笑，更多的是闲聊中的某些焦虑和惋惜。我忽然想起刚刚看见过的那四根手指，感觉时间似乎停顿了一下。一瞬间福至心灵，幡然醒悟。

身旁经过的，是无数个不重样的人生。

无论他们的身份背景各是怎样，无论他们的过去将来，无论他们身上的衣服多么鲜艳明亮，他们身上都有着共同的灰色，一成不变，从无例外。色彩缤纷的世界里，其实每个人都相对地孤独着，在某个特定的场合中，他们都会被排斥，被拒绝，被边缘化。从未有人真正成为永恒的焦点，在众星捧月中度过一生。舞台的聚光灯，不是任何时候都会眷顾着同一个人。

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世界从未真正拒绝过任何人。无论的人生是否完美，无论以怎样的姿态行走在大街上，脚下灰色地面，头顶上透明色的天空，都不曾将任何人排除在外。

暂时离开那些相互鼓励的朋友，勇敢地昂首阔步，混迹于人群之中，我才发现一切都未曾改变。

徜徉着进入商场，坐下来和营业员交谈，询问着商品的价格和质量。看似普通的低头翻阅着宣传单，其实没看清楚几个字，态度友好的营业员大概不会知道，一星期前，我已经在网上将一切调查清楚，现在这样只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正常的顾客而已。

有人曾说：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叫做憧憬。我不赞同，认为网线两端的距离，才是最遥远的距离。它做够遥远，遥远到让对方看不清你身上的灰暗，看不清身上那让人拒绝的特殊标签，看不清任何无法改观的缺陷，在网络中，每个人都是正常的完美的，虚幻的现实足以让人忘却一切自卑。

然而无论如何，那也不是真正的融入。

在小小的朋友圈中，我们都很强大，似乎无时无刻不充当着战胜困难的英雄，然而当我真正离开封闭的房间，走上街头，才发现自己分外形单影只。

一路走来，视野所及，几乎看不我们这类人的身影。面对人群，面对车水马龙的城市，我们似乎从心底里伸出一股寒意。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了解，因为看不远，所以被拒绝，因为看不清，所以被淘汰。这就是我和我的朋友们的生存现状。被拒绝，被忽视，被遗忘的久了，连我们自己开始怀疑，开始封闭，开始游离于人群之外，组成封闭的小圈子，每天重复着在意自己身上的标签。

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鼓起勇气，哪怕为一次简单的出行准备一个星期，也要直面汹涌而来的人群。忘掉自己身上的标签，努力地混入正常人的生活，挤入他们的圈子，成为一个真正完全在世上活过一回的人。让周围的人忘却我身上的标签，忘却我的特殊，让所有第一次见到我的人，都觉得我不是很“特别”。

这需要勇气，更需要精心的准备长期的训练，最需要的就是超出常人数倍的努力。任何时候，我都需要付比别人更多，得到的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自立，但这是值得的。因为我已经不再满足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勇敢”地凝视着窗外缤纷的世界。

竭尽所能，融人群之中，哪怕只是一个下午，去过一个不会让别人觉得我很突兀很特别很需要怜悯的下午。

我已经不再满于刚刚破开黑暗，仅仅让阳光照进心灵的生活。

我已经不再满足仅仅打开人生的窗口眺望世间美景的生活。

我已经整装待发，我必将融入世界之中，和所有平凡的人一起，面对灰色的的土地，面对透明色的天空，面对灰白色的车流，面对一切我们可以面对的挑战。

我知道对于我的大多数朋友来说有些过于勉强，但是我依然要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也许这是一种美好的憧憬，憧憬而已，但对我而言憧并非最遥远的距离。

散瞳的效果还没有过去，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在路上，摘下标签，藏进口袋，无视身上曾有过的痛苦于灰暗，昂首阔步，毅然前行。

当我的身影在混沌的人群中不再刺眼，不再成为同情者眼睛里不一样的壮烈，不再成为镜头下需要捕捉的特写，我就成功了。

我相信那一天不会遥远。

2015年6月20日于ubuntu kylin桌面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