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节选十

杜甫〔唐代〕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节选十,唐诗宋词古诗词,1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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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我”一进家门便听见家人号啕大哭，原来是自己的小儿子因为饥饿而夭折了。

“我”即便能够止住哀伤不去悲痛，可是乡邻们却低声哭泣，泪流不止。

“我”作为一位父亲，没有尽到责任，从内心深处感到惭愧。因为没有食物，导致孩子活活饿死。

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悲剧，还是感到辛酸、凄苦。再想想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固然更加辛酸、凄苦啊。

默默想着失去土地的农民，已经倾家荡产；转而又想起远戍边关的兵卒，恐怕也一样缺吃少穿。

“忧民忧国”的情绪啊，千重万叠，与终南山一样高远；绵延弥漫，浩茫无际，不可以收拾啊！

注释

贫窭：贫穷。

名不隶征伐：此句自言名属“士人”，可按国家规定免征赋税和兵役、劳役。杜甫时任右卫卒府兵曹参军，享有豁免租税和兵役之权。

平人：平民，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民”为“人”。

失业徒：失去产业的人们。

忧端齐终南：忧虑的情怀像终南山那样沉重。

澒洞：广大的样子。

掇：收拾，引申为止息。

赏析

这是唐代诗人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讲步入家门、惭愧自责、悲痛欲绝的一段话。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入门”，一进家门。“闻号啕”，听见家人正号啕大哭。“幼子”，小儿子。“饥已卒”，因为饥饿而夭折。这两句是说，“我”一进家门便听见家人号啕大哭，原来是自己的小儿子因为饥饿而夭折了。

真不敢相信，这一幕是发生在“生逢尧舜君”的时代，再读“生逢尧舜君”，更能感受到字面背后那种辛辣的讽刺意味。还是官员的杜甫孩子都会因为饥饿而夭折，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就不必说了。那么，“安史之乱”爆发，就找到了根本原因。一个饭都吃不饱的时代，你让老百姓怎么去爱你。即便不爆发“安史之乱”，也会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只不过，“安史之乱”先于农民起义爆发而已。只此十字，就将一幅唐玄宗统治下的人间地狱图呈现在世人面前，使人不忍卒读。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吾宁”，“我”即便能够。“舍”为割舍、放弃。“舍一哀”，即放弃满腔悲痛。“里巷”，乡邻们。“呜咽”，低声哭泣。“亦呜咽”，乡邻们却也在低声哭泣。这两句意思是说，“我”即便能够止住哀伤不去悲痛，可是乡邻们却低声哭泣，泪流不止。

这一句典出《礼记·檀弓》：“予乡者入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小子行之。”孔子去卫国，遇见昔日相识的旅馆老板去世，正在办丧事，就进去哭吊他。出来后，让子贡解下一匹骖马来给他作丧礼。子贡说：“在弟子的丧事中，你从没有解下骖马作丧礼的，而在为旅馆老板举丧时却解下骖马来作丧礼，不是太重了吗?”孔子说：“我刚才进去哭他，刚好心里难过就流出了眼泪。我埋怨自己只流眼泪而没有相应的表示，小子你就这样办吧。”孔子所以卸骖马用来作旅馆老板的丧礼，是因为埋怨自己只流露感情而不配合送礼。配合感情要赠送礼物，动了感情，礼物就要随着送去。礼物与感情要相称，君子都是这样做的。“里巷亦呜咽”，看见杜甫家人哭，乡邻也不能止住眼泪。这就是情感到了，乡邻没有礼物可送，只能为之哭泣。其实，乡邻也不只是为杜甫幼子哭，也是为相似的悲惨生活而哭。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所愧”，从内心感到惭愧。“为人父”，作为一位父亲，没有尽到责任。“无食”，没有食物。“致夭折”，导致孩子夭折。这两句是说， “我”作为一位父亲，没有尽到责任，从内心感到惭愧。因为没有食物，导致孩子活活饿死。这两句读来，使人有天崩地塌之感，真是用泪水写成。远比李白、王维的山水诗更加动人。王之涣、李白、王维的诗歌当时都特别适合用来传唱，所以特别容易出名。而杜甫的这些诗，特别不适合用来宴会时所唱，谁也不愿意喜庆的宴会听这样哀伤的歌曲。杜甫的这些诗，不为发表、不为稿费、只为了一个有良知的诗人对于底层人民生活的本真书写。所以，杜甫当世并无“诗圣”名号，那是后人给予的。杜甫喜欢李白，却最终写成了杜甫，一个“眉头一蹙，书写半个乱世”的独一无二的杜甫。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岂知”，哪里知道。“秋禾”，秋熟的谷物。“秋禾登”，秋熟的谷物大丰收。“贫窭（jù）”，贫穷的人。“有仓卒”，有丧乱。这两句意思是说，哪里知道，秋熟的谷物大丰收，穷苦人家，却仍没有饭吃，却经历着人间丧乱之悲苦。

孔子曾在《礼记·檀弓》中，讲过一个“苛政猛于虎”的故事。孔子路过泰山边，有个妇人在坟墓旁哭得很悲伤。孔子扶着车前的伏手板听着，派子路问她说：“你这样哭，真好像不只一次遭遇到不幸了。”她就说：“是啊！以前我公公死在老虎口中，我丈夫也死在这虎上，现在我儿子又被虎咬死了。”孔子说：“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回答说：“这儿没苛政。”孔子说：“弟子们记着，苛政比老虎还厉害！”反观此时唐王朝的苛捐杂税，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为什么稻谷丰收，而百姓饿死的主要原因。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生常”，活着常常。“免租税”，免去交租纳税的负担。“名不”，名字不在。“隶”，隶属。“征伐”，兵役和劳役。这两句意思是说，“我”好歹是个官儿，常常被免去交租纳税的负担，名字也不在兵役和劳役征伐范围之内。当时，杜甫任右卫卒府兵曹参军，所以享有特权。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抚迹”，追思陈迹往事。“犹酸辛”，还是感到辛酸，凄苦。“平人”，平民百姓。“固骚屑”，固然更加凄清愁苦。这两句意思是说，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悲剧，还是感到辛酸、凄苦。再想想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固然更加辛酸、凄苦啊。推己及人，正是杜甫诗歌中的可贵之处，在杜甫诗中一以贯之，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诗境是一脉相承的。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默思”，默默想着。“失业徒”，失去土地的农民。“因念”，转而又想。“远戍卒”，远戍边关的兵卒。这两句意思是说，默默想着失去土地的农民，已经倾家荡产；转而又想起远戍边关的兵卒，恐怕也一样缺吃少穿。这两句具体写百姓、士兵的疾苦。整个大唐王朝，底层百姓早已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忧端”，愁绪。“齐终南”，与终南山一样高。“澒（hòng）洞”，绵延，弥漫。“不可掇”，不可收拾。这两句意思是说，“忧民忧国”的情绪啊，千重万叠，与终南山一样高远；绵延弥漫，浩茫无际，不可以收拾啊！

最后一句，杜甫“忧国忧民”的形象已然跃然纸上。这也奠定了他所有诗作的感情基调。从此，杜甫在“忧国忧民”的道路上，勇敢前行，不管不顾，终究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用“史诗”站在“诗仙”李白身旁，成就了不一样的“诗圣”地位。

至此，《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讲人间险恶、惨绝人寰、忧国忧民的一段就讲完了，也结束了全诗的讲解。可以说，杜甫第一首长诗，已然奠定了他写作方向与写作思想，之后的诗歌都不过在此基础上延续。今人要写诗，不读杜甫，真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不但要有写作技巧，更要有深入民间疾苦的一颗悲悯心，要有突破“小我”融入“大我”的一种大境界、大格局、大历史。愿每一个诗人内心都能装着杜甫和他的这篇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赏析来源公众号：古诗词日历，作者：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