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连 城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以下简称《又是》）是一部在人物、剧情、立意方面和《逆行人生》（以下简称《逆行》）几乎撞题的电影。两部影片都涉及中年精英男的“失业三件套”（高额房贷、全职爱人、生病双亲）和被算法控制的人生。然而《逆行》在网上的热度和讨论度高得离谱，《又是》则“扑”得无声无息。主创和演员名气的落差，实实在在地反映到了两部影片的票房和口碑上，观众的选择虽无可指摘，但这或将意味着一部真正现实主义的影片被错过。

笔者大胆地讲一句，在观照“被困在算法里的人生”这个话题时，《又是》极具锋芒和勇气，其反思和批判的力度已经超越了《逆行》。

精英的傲慢

《逆行》和《又是》透过程序员（《逆行》）和产品总监（《又是》）被裁员引出身份跌落事件，使其与外卖骑手的命运产生牵连，最终带出一个全社会都在焦虑的热门话题：都市精英生活的崩溃和重建。

在裁员失业之前，两部影片的男主角均属城市精英，妥妥的人生赢家。《逆行》里徐峥饰演的高志垒，是大厂高职级（P7）员工，月薪5万，所以他敢高位接盘买大房，妻子在家做全职太太，女儿计划上国际学校。《又是》中,宋宁峰饰演的危力同样志得意满，他是颐指气使的产品总监，家务由全职妻子打理，读高中的女儿正在为考清北而努力，夫妻俩还在计划换豪车、生二胎，一切看起来都很美满。

两部电影均用意外事件来表现城市精英生活的脆弱和崩溃：《逆行》中高志垒被优化失业、投资爆雷、房贷断供、找工作又被中介骗，老父亲跟着上火生病住进了ICU……他一夜之间从城市金领掉落至外卖骑手（所有城市金领的恐惧和噩梦）。《又是》里的危力则遭遇双重打击：一次意外的车祸，紧接着又被裁员，这让他的精致生活如纸糊般不堪一击，顺势坍塌。

《逆行》走的是励志片路线，高志垒的人生有跌底反弹的戏剧化反转：影片前半部分，他身上几乎叠满了苦难buff，除了经济和身份的跌落，还与家人起了矛盾；到后半部分，他成了外卖骑手，全家反而消弭了嫌隙，温暖体谅，他还开发出“路路通”的APP，片尾或在暗示他终将凭借知识改变命运。但不得不说，这种改变命运的叙事，多少有些悬浮和不合时宜。

《又是》则在描绘精英生活和身份跌落的同时，也观照了部分城市精英的虚伪、傲慢和自私。危力埋头工作，将家务事与子女教育全推给妻子，但获悉女儿成绩差时，就立即将怒气发泄到妻子身上，看不到她为家庭的牺牲与操劳。同时，影片将视角拉高，通过一场车祸，将都市精英与底层平民关联起来，将其精致的利己主义展露出来：危力制定的缩短外卖骑手送货时间的算法，正是外卖骑手为抢时间而闯红灯，与他的车相撞的根源，然而他却对他要负第二责任的判定感到不满，试图逃避赔偿责任，并且对外卖骑手那位哀苦无告的保洁妻子毫无恻隐之心。

如果说《逆行》的高志垒代表的是形象正面光洁的城市精英的话，那么《又是》则从群体差异的角度，更具批判性和反思性地表现出部分城市精英的本质：缺失社会责任感的自私自利。

好在危力在与外卖骑手一家的交涉中，最终对自己的傲慢自私有了反省，也对他人的生存困境有了切肤感受。《又是》的积极意义在于，导演让观众将城市精英的身份跌落与底层平民的困境两个话题联系起来，并且反思在这两者的困境中，是否存在一个同时困住了双方的“系统”？如果存在，又该如何摆脱？

算法的牢笼

很显然，《逆行》和《又是》的创作灵感均是那篇火爆网络的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逆行》几乎用一帧帧的影像还原了文章的观察，比如影片里外卖骑手争当“单王”的行为，反映的正是外卖平台的“积分等级体系”：“（骑手）跑的单越多，准时率越高，顾客评价越好，骑手获得的积分便会越高，积分越高，等级就越高，奖励收入也会更多……不同等级的骑手，拥有不同的称号，这些称号从低到高分别为：普通、青铜、白银、黄金、钻石、王者。”

《逆行》的外卖骑手大黑正是通过不按点吃饭、走捷径、闯红灯等极限行为压榨自己，成为每个月比别人多拿奖金的“单王”。然而，外卖骑手的数据会上传到平台云数据，自动触发算法逻辑，“当算法发现原来大家都越来越快，它也会再次加速”。大黑争“单王”成就了自己，却也苦了其他骑手和未来的自己。正如其他骑手抱怨的，“之前12个小时的收入，现在不得不用14个小时才能做到”。

高志垒在实践中积累道路经验，开发出“路路通”APP，电影结尾处暗示着他有可能重回高薪岗位，重新拥有原来的精致生活。然而，他开发的这款APP却极有可能进一步将“单王”难度提升至超困难模式，使骑手们被迫“卷”到地狱级别的新算法中，不得解脱。《逆行》逃出系统算法的思路是“逃不脱就加入”，这也反映了当今社会很多人的思路，“加入疯狂内卷，卷到极致就是赢”。《逆行》对算法逻辑的本质和结构性因素并无反思，而是将鸡汤励志片的“个人奋斗”和“内卷为王”的规则进行了无缝连接。

《又是》却没有臣服于这个算法逻辑，对它提出了更明确的质疑和反思。危力慢慢意识到正是他在公司制定的“优化线路的算法和奖惩制度”导致了外卖骑手的悲剧命运，说到底是算法把人当成了大数据而不是活生生的人。而为外卖骑手打官司的律师正是看到了算法背后存在的结构性缺陷，才决定将平台告上法庭。尽管电影在最后轻描淡写地以“字幕条”的方式告诉观众，律师打赢了官司，外卖骑手的家属得到了赔偿，危力也重新找了工作，一切的矛盾似乎都解决了。但是，影片也告诉我们，在这之前，因为再也借不到钱，同时外卖骑手的生命也已经衰竭得无可挽回，他的妻子不得不选择拔掉丈夫的管子……

《又是》看似圆满的结局，丝毫不会带给观众《逆行》结尾所带来的那种乐观。它满怀忧郁地提醒我们：对于困在算法里的人生，全社会都应该好好反思。（连城）

来源： 北京青年报